客厅里的灯光白得有些瘆人，像一块冷却的、巨大的尸斑，印在天花板上。
空气里浮动着晚餐残余的油腻气息，混合着一种更深沉、更难以名状的窒闷。
“我说过多少次了，晓晓已经死了！两年了！就在那场车祸里！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 李薇的声音尖利，像碎玻璃，一下下刮搔着林远的耳膜。
她站在沙发旁，身体紧绷，手指用力地绞着睡衣下摆，指节泛白。
林远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胡说什么！我昨天还送她去上学，还给她买了冰淇淋！李薇，你看看这个家！晓晓的房间，她的玩具，她的照片……” 他挥舞着手臂，指向四周，那些色彩鲜艳的儿童画还贴在墙上，一只毛绒兔子歪倒在电视柜旁。
“那都是我收拾的！是我在维持这个家原来的样子！是你，林远，是你不肯面对现实！” 李薇的眼泪涌了上来，但眼神里更多的是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你每天对着空椅子说话，给她碗里夹菜……我受不了了！你看看我，看看这个家真正的样子！”
真正的样子？林远环顾四周，明明一切如常，明明晓晓的气息还萦绕在每一个角落。
他胸口堵得发慌，一股邪火往上窜。“我看是你疯了！李薇，你需要看医生！”
“需要看医生的是你！”李薇嘶吼着，抓起茶几上的一个药瓶，“医生开的药你为什么不吃？为什么！”
争吵像失控的列车，在狭小的客厅里猛烈对撞，每一句都带着血淋淋的倒钩，撕扯着两人之间早已千疮百孔的联结。
林远感到一阵眩晕，世界的轮廓似乎扭曲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带着些微睡意惺忪的声音，清晰地从客厅门口传来，像一道冰锥，瞬间劈开了所有的喧嚣。
“爸爸……你在和谁说话呀？”
时间骤然停滞。
林远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门口，穿着那件她最喜爱的、印着小草莓图案睡衣的晓晓，正揉着眼睛，光着小脚丫站在那里。
她的头发有些乱，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白皙。
“晓晓……”林远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猛地看向李薇，想从她脸上看到同样的惊愕，或者任何看到女儿出现的反应。
没有。
李薇的脸上的愤怒被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撕裂她五官的惊恐所取代。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成了两个黑点，死死地盯着林远，或者说，是盯着林远面前那片空无一物的空间。
她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发出一声非人的、扭曲的尖叫：“啊——！！！老公！是……是两年前！是那场车祸！她……她回来了！她跟着你回来了！！”
什么？林远的脑子嗡的一声。
“爸爸……”晓晓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恐惧。
她小小的身体瑟缩了一下，伸出纤细的手指，怯生生地指向——正是李薇站立的位置。
“爸爸……那个……那个坏女人是谁？她为什么在我们家里？我好害怕……”
坏女人？家里？
林远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的目光在妻子和女儿之间疯狂地来回移动。
李薇对着他面前的空气尖叫，涕泪横流，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反复哭喊着“车祸”、“她回来了”。
晓晓则紧贴着门框，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脸煞白，恐惧地望着李薇所在的方向，仿佛那里站着什么噬人的怪物。
她们两人，视线没有任何交汇。
李薇看不见活生生的晓晓，晓晓也看不见歇斯底里的李薇。
她们都只看着他。
她们都说……对方已经死了。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客厅里明亮的灯光忽然变得阴森刺眼，空气粘稠得如同沉入深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墙壁上的儿童画，那些扭曲的色彩线条，此刻看来像是某种诡异的符咒。
“不……不可能……”林远喃喃自语，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将他拉回现实的锚点。
他下意识地伸手，颤抖着从裤袋里掏出了手机。
冰凉的金属和玻璃触感并未带来丝毫慰藉。他笨拙地按亮屏幕，锁屏界面是他、李薇和晓晓的合影，在阳光下游乐园的笑脸，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他手指哆嗦着，划开解锁，想要做点什么，打电话？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本能地动作着。
手机屏幕短暂地黑了一下，然后清晰地映出了他身后客厅的景象，像一面幽暗的镜子。
在那片反光的、略微扭曲的影像里——
他看到了。
就在那片光影交织的方寸之间，在他肩膀侧后方的位置，并排映出了两张脸。
左边是李薇。不再是眼前这个激动崩溃的女人，而是……一张静止的、黑白分明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微笑着，眉眼温和，是记忆中最美好的样子，却被冰冷的黑框禁锢，下面隐约可见模糊的日期数字。
右边，是晓晓。同样是一张黑白遗照。
照片上的她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缺了一颗门牙，天真烂漫。同样被黑色的相框包围，下面也有着类似的日期痕迹。
两张遗照，并排列在手机屏幕那狭小的、映出的客厅背景里，清晰得不容置疑。
她们都在微笑，那笑容透过冰冷的屏幕，无声地凝视着屏幕外、手持着这面“镜子”的林远。
时间、声音、思维，一切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碾碎。
林远拿着手机，僵直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剥除了所有生机的石雕。
他无法理解眼睛看到的东西，无法处理大脑接收到的信息。
那两个占据了他整个生命、此刻正以截然不同的“存在”方式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在手机的镜面里，是两幅并列的、静止的、死亡的证明。
李薇还在对着他面前的空气哭喊，声音扭曲变形：“……她死了！林远！你看着我！是我们的女儿死了！”
晓晓还在门边啜泣，小小的身体颤抖着：“爸爸……那个坏女人不见了……你过来陪我好不好？我冷……”
而林远，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两张并排的黑白照片。
她们都在笑，那笑容穿透了屏幕，穿透了两年模糊的光阴，也穿透了生与死之间那层他永远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厚重帷幕。
他的手指还残留着按下电源键时那一下轻微的震动感，冰凉的。
世界在他周围无声地坍塌、旋转，然后重组为一个他完全陌生的、黑暗的迷宫。
谁死了？
或者……
一个更冰冷、更绝望的念头，像深渊里浮起的气泡，缓慢地升腾，在他一片空白的心湖表面破裂。
他，林远，现在……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