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望镇总是笼罩在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里,那是常年晒不到阳光的石板路与廉价麦酒混合的气息。
当那个外乡人第一次踉跄着走进镇子时,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穿着破烂不堪的古怪衣物,嘴里喃喃着无人能懂的语言,眼神里混杂着惊恐与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人们后来叫他“阿弃”,一个再贴切不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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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弃原本不叫阿弃。在另一个世界,他有个普通的名字,做着普通的工作,朝九晚五,为房贷发愁。
那天晚上,他只是在便利店买泡面的路上绊了一跤,再抬头时,天空挂着两颗惨白的月亮,空气中弥漫着从未闻过的辛辣气味。
他跌坐在泥地里,先是震惊,继而狂喜。
“我穿越了!”他对着陌生的树林低语,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他读过那么多小说,看过那么多影视剧,每个穿越者都会获得超凡的力量——魔法、异能、系统辅助,最不济也会有现代知识作为金手指。
他等待着,期待着脑海中有提示音响起,或者身体里有暖流涌动。
可惜!
什么都没有。
只有夜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
“也许需要触发条件。”他安慰自己,挣扎着爬起来。
他在树林里摸索了整整一夜,没有找到任何看起来像“新手礼包”的东西,没有遇到慈祥的老者,更没有神秘的光球钻进他的身体。
天亮时分,他饥肠辘辘,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除了身上那套运动服和兜里的半包纸巾,他一无所有。
最初的几天,他靠着野果和溪水活了下来。当终于看到一条土路时,他几乎要哭出来。
沿着路走,他来到了永望镇——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偏僻小镇,建筑低矮,居民面色蜡黄,用一种他完全不懂的语言交流。
语言不通,身无分文,他只能靠手势和模仿来表达基本需求。
镇民们对这个举止怪异的陌生人充满戒备,扔给他几个硬面包便不再理会。
他在镇子边缘找了个废弃的窝棚住下,每晚都盯着那两颗月亮发呆。
“金手指会来的,只是迟到了。”他固执地相信,“每个穿越者都是特殊的。”
为了验证这一点,他尝试回忆那些能够改变世界的现代知识。
他是学会计的,对科学技术一知半解。他想造火药,却只记得“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诀,具体比例、提纯方法一概不知。
他试图向镇民解释水的净化,画出来的简易滤池被当作小孩子的涂鸦。
他甚至想推广基础的卫生观念,却被视为散布邪恶思想的疯子。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像冷水浇头! 他意识到,自己那些碎片化的“现代知识”在这个世界毫无用处,没有理论基础,没有工业支持,甚至连基本的沟通都做不到。
“也许我的能力不在这方面。”他又想,“或许是战斗天赋?”
他偷偷观察镇上护卫队的训练,那些汉子挥舞着铁剑,动作朴实无华。
他趁他们休息时捡起一把弃用的木棍比划,动作笨拙得连自己都脸红。
护卫队长看着他,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块肉干——那是怜悯,不是认可。
希望如同夕阳下的影子,被越拉越长,也越来越淡。
冬季来临的时候,窝棚已经无法抵御寒风。
阿弃学会了几个简单的词语,能够乞讨到一些残羹冷炙。
他的运动服早已破烂不堪,换上了一套不知从哪个垃圾堆翻出来的、散发着酸臭的粗布衣服。
河中倒影里的自己,头发纠结,眼窝深陷,除了偶尔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迷茫,他与镇上的其他流浪汉已别无二致。
那个关于穿越者注定不凡的梦想,在饥寒交迫中渐渐冻结、龟裂。
转变发生在一个雪夜。
饿得头晕眼花的阿弃,溜进一家面包店的后厨,偷走了一条刚出炉的黑面包。
热乎乎的面包揣在怀里,那种实实在在的温暖和饱腹感,击碎了他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坚持。
偷窃,原来如此简单。
从此,阿弃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下坡路。
小偷小摸逐渐无法满足他,他加入了镇上一个由地痞组成的团伙。
他们教他如何用匕首恐吓落单的行人,如何辨认商队中防卫薄弱的目标。
第一次抢劫,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
被抢的老妇人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嘴里念叨着求饶的话,那眼神让他恶梦连连。
但吃饱肚子的感觉太好了!
热汤,肉,甚至偶尔的一杯劣酒,都能带来短暂的慰藉。
他学会了这个世界的脏话,学会了用暴力掩饰恐惧,学会了在分赃时为自己争取更大的一块。
他麻木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生存,等找到了金手指,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金手指始终没有来。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他既没有觉醒斗气,也没有感知到魔法元素。
他的身体依旧瘦弱,反应依旧迟钝。
在团伙里,他永远是最底层的那一个,负责望风、搬运,在冲突时被推到最前面当肉盾。
同伴们叫他“阿弃”,既是“被遗弃之人”,也是“放弃希望之人”。
几年过去了。
永望镇依旧,只是更加破败。
阿弃的脸上多了刀疤,眼神变得和镇上的其他人一样浑浊而警惕。
他已经很少想起那个有便利店和泡面的世界了,那些记忆像褪色的画,模糊而不真实。
偶尔在酒醉后,他会对着酒馆里油腻的墙壁喃喃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系统”、“面板”、“主角”,引来同伴的哄笑。
“阿弃又发疯了,”他们会说,“来,再喝一杯,梦里什么都有。”
他参与的罪行越来越严重。从抢劫商旅,到绑架勒索,甚至卷入了一场帮派火拼。
在那场混战中,他目睹了平时称兄道弟的同伴如何为了一袋银币互相捅刀子。
他的大腿被砍了一刀,挣扎着爬出那条血腥的小巷,身后是尸体和咒骂声。
他活了下来,但那个团伙也散了。腿伤使他行动不便,连强盗也做不成了。
他重新拾起乞讨的营生,只是这次,连同情也乞讨不到了。
人们认得他,知道他是无恶不作的阿弃,朝他吐口水,扔石头。
又是一个冬天,比记忆中的第一个更加难熬。
他的腿伤在寒冷中复发、溃烂,散发出腐臭。他被赶出了平时栖身的街角,只能蜷缩在镇外一座废弃的神庙里。
神庙供奉的神只早已面目模糊,如同他记忆中亲人的脸庞。
高烧像烈火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在意识的迷宫里,他时而回到那个买泡面的夜晚,路灯温暖,车流不息;时而又看到永望镇灰暗的天空,和那些冷漠或狰狞的面孔。
他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为什么……我没有……”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
没有系统,没有异能,没有知识带来的荣耀,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属于小人物的奋斗史。
他只是一个被命运随手扔到异世界的可怜虫,连成为反派或者垫脚石的资格都没有。
他想起自己最初那个可笑的念头——以为穿越就意味着不凡。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平庸者在绝境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根早已腐朽的稻草。
寒冷深入骨髓,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僵硬、轻盈。
破庙的屋顶塌了一角,可以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没有那两颗月亮,只有无尽的、压抑的云。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庙宇角落里,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细丝在微风中颤抖,脆弱,却顽强地存在着。
而他,连这蛛丝般的命运都没有抓住。
雪,悄无声息地落下,覆盖了通往破庙的脚印,也即将覆盖这具无人问津的躯体。
几天后,镇上的收尸人发现了阿弃,他们用破席子卷起那具已经僵硬的尸体,像处理垃圾一样,将他扔进了镇子南边的乱葬岗。
没有墓碑,没有名字。
永望镇少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乞丐、小偷、强盗,世界毫无变化。
异世界的风依旧吹着,带着永恒的、辛辣的气息,吹过永望镇霉湿的石板路,吹过那片无名坟冢上刚刚冒头的、怯生生的野草。
仿佛在低语着一个无人听见的真相:并非所有闯入者都是天选之子,有些生命,无论落在哪个世界,都只是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