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七日，上午九点。
雪峰大厦一楼的展厅临时改成了采访间。
顾欣然带着摄像师，正在采访张明远。
灯光打得很亮，张明远穿着中山装，坐在椅子上，有些紧张。
“张研究员，请您简单介绍一下，雪峰Vcd在技术上有什么突破？”顾欣然问。
“主要是解码算法。”
张明远推了推眼镜，“我们跟雪峰合作，优化了mpEG-1解码算法，在保证画质的前提下，降低了硬件成本。这个技术，我们正在申请专利。”
“申请专利？”顾欣然抓住重点，“也就是说，雪峰的技术是自主研发的，拥有自主知识产权？”
“对。”张明远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这是专利申请的回执，这是技术鉴定报告，还有……这是我们跟中科院合作建立联合实验室的协议。”
摄像机对准文件，拍下特写。
采访进行了两个小时。
顾欣然问得很细，从技术原理到研发过程，再到产业化难点。
张明远一开始紧张，后来谈到技术就放开了，滔滔不绝。
采访完，顾欣然又带人去车间拍生产线。
工人们正在忙碌，设备运转的声音隆隆作响。
镜头下，流水线井然有序，质检员拿着仪器认真检查每一台成品。
“这些都是要出口的吗？”顾欣然问陪同的唐冰。
“对，这批是发往东南亚的。”唐冰说，“上个月我们在香港参加了电子展，签了三百台的订单。”
“厉害。”顾欣然让摄像师多拍几个镜头。
拍完车间，已经是中午。
顾欣然和摄像师在员工食堂吃了饭，下午继续工作。
而此时此刻，广州城另一头，昌盛电器的办公室里，气氛却不太对劲。
马老六拿着电话，脸色铁青：“什么？税务局要查账？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上午来的通知。”
电话那头是财务主管，声音发慌，“说有人举报咱们偷税漏税，要求我们把九一年到九二年的账目全部送过去审查。”
“妈的……”马老六骂了句，“工商局那边呢？”
“也来了，说接到举报，要查咱们的进口批文和报关单。”
马老六啪地挂了电话，在办公室里踱步。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
雨后的路面湿漉漉的，几个行人匆匆走过。
“六爷。”门被推开，韩世杰走了进来，脸色也不好看，“《南方日报》今天登了篇读者来信，说咱们世昌电子的日本生产线是‘二手翻新货’，还配了照片。”
“照片？”马老六转身，“什么照片？”
“咱们仓库卸货的照片。”韩世杰把报纸扔在桌上，“你看，这卡车，这包装箱……明显是有人偷拍的。”
马老六拿起报纸。
第三版右下角，一篇八百字的读者来信，标题是《警惕‘假洋鬼子’的营销把戏》。
文章没点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在说世昌电子。
配图是几张模糊的照片，能看清卡车上的“昌盛电器”字样，还有包装箱上日文标签的细节。
“这特么的……”马老六把报纸揉成一团，“谁干的？”
“还能有谁。”韩世杰冷笑，“陈峰呗，这小子动作真快。”
“他敢阴我？”马老六眼露凶光，“老子在广州混了十几年，还没人敢这么跟我玩！”
“六爷，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韩世杰坐下来，点了支烟，“税务局、工商局，再加上舆论……陈峰这是三管齐下，咱们得想对策。”
“对策？”马老六看着他，“你有什么主意？”
韩世杰吐出口烟：“他不是要开经销商大会吗？后天下午咱们也开，同一时间，就在他对面的宾馆开，把经销商都请来，条件开得更优厚。”
“我倒要看看，那些生意人是认钱，还是认人。”
马老六想了想，点点头：“行，你去安排，钱不是问题。”
“还有，”韩世杰压低声音，“听说雪峰在江州的厂子，前阵子被咱砸了之后，损失八十多万，生产线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
马老六眼睛一亮：“你确定？”
“千真万确。”韩世杰笑了，“六爷，你说……如果咱们把这个消息放出去，那些经销商还会相信雪峰能按时供货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
四月八日，下午一点半。
雪峰大厦一楼展厅已经布置好了。
长条桌摆成了U形，桌上放着矿泉水、烟灰缸，还有雪峰Vcd的宣传册。
墙上挂着横幅：“雪峰电子经销商大会”。
经销商陆续到场。
何广生来得最早，跟唐冰打了招呼，坐在前排。
接着是林国栋，还有广州本地的七八个电器经销商，都是跟雪峰合作半年以上的。
一点五十，人基本到齐了。
三十多人，把展厅坐得满满当当。
交头接耳声嗡嗡响着，气氛有些微妙。
“听说了吗？世昌今天也在对面宾馆开会。”
“听说了，请柬都发到我店里了。”
“你们去不去？”
“再看看……”
两点整，陈峰从二楼下来。
他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装，白衬衫，没打领带，看起来很精神。
“各位老板，下午好。”
陈峰走到U形桌前端，没拿话筒，声音不大，但展厅里瞬间安静了。
“感谢大家今天能来。”
陈峰环视一圈，“我知道，最近市面上有些传言，说雪峰的产品有问题，说我们是‘小作坊’生产，也有人说，有别的品牌开出更好的条件，让大家转投别家。”
他顿了顿，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当面把话说清楚。”
展厅里鸦雀无声。
“首先，关于产品质量。”
陈峰拿起桌上的一台Vcd样机，“这台机器，从设计到生产，每一个环节都有严格的质量控制。”
“我们的生产线，是与惠州tc集团合作建设的，采用的是国内最先进的设备。”
“技术方面，我们与中科院广州电子所建立了联合实验室，拥有多项自主专利。”
他朝唐冰点点头。
唐冰起身，把提前准备好的文件分发给经销商。
每份文件里，有专利证书复印件、技术鉴定报告、还有中科院合作实验室的照片。
“这些材料，大家拿回去慢慢看。”陈峰说，“其次，关于供货能力，我知道，有人说我们江州的厂子出了问题，我不否认，上个月确实有人搞破坏，损失不小。”
展厅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但是，”陈峰提高音量，“我可以告诉大家，生产线早在事件发生后三内全面恢复，只是我封锁了消息，别人收到的消息，都是烟雾弹罢了。”
“这个月的订单，一台都不会少，一天都不会晚！”
他拍了拍手。
两个工人抬着一块蒙着红布的板子走进来，放在陈峰身边。
“这是什么？”有人问。
陈峰掀开红布。
那是一张巨大的生产进度表，上面用红蓝两色标注着每条生产线的日产量、累计产量、订单完成率。
最新日期是昨天，完成率：100%。
“从今天起，这张表就挂在这里。”陈峰说，“每天更新，各位老板随时可以来看，雪峰的生产情况，公开透明。”
经销商们看着那张表，眼神变了。
“最后，关于合作条件。”
陈峰走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我知道世昌电子开出了很优厚的条件。今天，我也给大家带来三样东西。”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从下个月起，所有雪峰Vcd的经销返点，提高三个百分点。”
台下响起吸气声。
三个百分点，对于大宗电器来说，不是小数目。
“第二，雪峰将成立‘渠道风险基金’，首批注入资金五十万。凡是因销售雪峰产品而遭遇恶意竞争、不正当手段打压的经销商，都可以申请基金援助，最高可获得五万元的风险补偿。”
这下连何广生都坐直了身体。
“第三，”陈峰看着众人，“雪峰下一代Vcd产品，已经在研发中，画质比现在提升一倍，价格不变。我承诺，今天在座的各位，将拥有新产品的优先供应权！”
话音落下，展厅里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何广生第一个站起来：“陈总，我何广生跟定雪峰了！什么世昌不世昌的，我不认！”
“对，跟陈总干！”
“雪峰够意思，咱们也不能差事！”
陈峰看着这一幕，笑了。
他朝唐冰点点头，唐冰会意，开始分发新的合作协议书。
而此时此刻，马路对面的白云宾馆会议室里，气氛却冷得像冰窖。
长条桌边只坐了七八个人，稀稀拉拉的。
韩世杰站在台上，脸色铁青。
马老六坐在下面抽烟，烟雾笼罩着脸，看不清表情。
“妈的，人都死哪儿去了？”韩世杰把话筒一摔，“请柬发了一百多张，就来这几个？”
“韩总，消消气。”一个手下小心翼翼地说，“对面雪峰也在开会，可能……可能都去那边了。”
韩世杰盯着窗外。
隔着一条马路，能看见雪峰大厦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而自己这边，空荡荡的会议室，冷清的场面，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脸上。
“陈峰……”他咬着牙，挤出两个字。
傍晚六点，雪峰大厦的会开完了。
经销商们拿着新签的协议，有说有笑地离开。
何广生最后一个走，握着陈峰的手摇了又摇。
“陈总，今天这招高明！”他竖起大拇指，“那三个政策，把人心都聚拢了，世昌那边，我听说就去了七八个人，脸都丢尽了。”
“还得感谢何老板带头支持。”陈峰笑着说。
“应该的，应该的。”何广生压低声音，“陈总，我听说……世昌的产品，下礼拜就要上市了？”
“嗯，四月十五号。”
“您有准备？”
陈峰笑了笑，没说话。
送走何广生，陈峰回到三楼办公室。
顾欣然正在等他。
“陈总，今天的会我拍了一些素材。”顾欣然说，“还有张研究员的采访也剪辑好了，第一篇报道，后天就能见报。”
“辛苦了。”陈峰给她倒了杯水，“欣然，你最近……跟家里联系多吗？”
顾欣然愣了愣：“还行，每周打个电话，我爸还问起您呢，上次的事感谢您，让您空了一定要到家里坐坐。”
“替我谢谢顾叔叔。”陈峰说，“等这边事忙完，我一定去。”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顾欣然告辞离开。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峰一个人。
他走到窗前，看着夜色中的广州城。
霓虹灯闪烁，车流如织。
这座城市的繁华背后，是无数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桌上的电话响了。
陈峰接起来：“喂？”
“峰哥，我耗子。”
电话那头声音很兴奋，“阿强那个案子有进展了！刀疤抓到了，在金爷的赌场里逮着的。”
“他全招了，说是马老六的人给了他一万块钱，让他灭口。”
“还有，他说马老六在广州也有动作，具体什么动作不清楚，但肯定是要对咱们不利。”
“知道了。”陈峰说，“把人交给公安局，材料准备齐全。”
“明白！”
挂断电话，陈峰点了支烟。烟雾在灯光下袅袅升起。
马老六，韩世杰……你们还有什么招？
他都接着。
……
四月十五日，周五，晴。
世昌电子的Vcd，在几家指定的电器店正式上市。
广告打得很响，《羊城晚报》整版广告，电台也在轮播。
定价2888，比雪峰便宜111元。
口号是：“日本技术，国产价格”。
上午九点，中山五路的“永兴电器”门口排起了队。
店里摆着十几台世昌Vcd，黑色机身，金色logo，看起来挺高档。
店老板站在门口吆喝：“日本原装生产线，质量有保证！今天前五十名顾客，送十张正版Vcd碟片！”
队伍里大多是年轻人，冲着便宜来的。
有人交了钱，抱着机器高高兴兴回家了。
但到了下午，情况开始不对劲。
先是有人回来退货，说机器读碟有问题。
接着又来几个，说画面卡顿，声音不同步。
店老板开始还解释是“个别现象”，后来退货的人越来越多，他脸色就变了。
“老板，你这机器不行啊！”
一个中年男人把机器往柜台上一放，“我买回去试了十几张碟，有一半读不出来，这还不如我原来的录像机呢！”
“是啊，我那台也是，放《黄飞鸿》放到一半就卡住了。”
“退货！必须退货！”
店门口乱成一团。
店老板满头大汗，一边安抚顾客，一边给世昌公司打电话。
电话那头，韩世杰正在发火。
“什么叫读不出来？是不是他们用的碟片有问题？”
“韩总，都是正版碟，跟雪峰那边一样的货。”店老板哭丧着脸，“现在门口围了二十多人，都要退货，您看……”
“退个屁！”韩世杰骂了句，“你先稳住，我派人过去看看。”
挂了电话，韩世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马老六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
“六爷，这事儿不对劲。”韩世杰说，“咱们的机器，出厂前都测试过，没问题啊。”
“测试用的是哪批碟片？”马老六问。
“就……就普通的Vcd碟片啊。”
马老六沉默了几秒，突然站起来：“咱们用的解码芯片，是哪家的？”
“台湾的一家厂子，比c-cube便宜百分之三十。”韩世杰说，“怎么了？”
“芯片的兼容性测试，做过没有？”
韩世杰愣住了。
马老六看着他，眼神越来越冷：“你特么连兼容性测试都没做，就敢上市？”
“我……我以为没问题……”韩世杰声音越来越小。
正说着，秘书急匆匆推门进来：“韩总，马总，不好了！《羊城晚报》的记者来了，说要采访咱们产品质量问题！”
韩世杰和马老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两个字。
完了。
……
当天晚上，陈峰在家里接到唐冰的电话。
“哥，世昌出事了。”
唐冰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们的Vcd兼容性有问题，很多碟片读不出来，现在好几家店都在退货，还有记者去采访了。”
“知道了。”陈峰很平静。
“哥，是不是您……”唐冰欲言又止。
“我什么也没做。”陈峰说，“是他们自己贪便宜，用了劣质芯片，兼容性不行，迟早会暴露。”
“可是时机也太巧了……”
陈峰笑了笑，没解释。
他当然知道世昌用的什么芯片，前世那家台湾厂子的芯片就因为兼容性问题，在93年底爆过雷。
他只是稍微推动了一下时间线。
“小冰，明天你联系一下那些退货的顾客。”陈峰说，“告诉他们，凭世昌的购买凭证来买雪峰Vcd，可以抵扣三百元。”
“啊？”唐冰愣了，“这……这不是帮他们处理退货吗？”
“是帮咱们拉客户。”陈峰说，“记住，做生意，要大气。”
挂了电话，陈峰走到客厅。
沈雪凝这段时间带着儿子女儿来广州陪陈峰过节。
此时正在陪妮妮和小杰看电视，动画片的声音欢快地响着。
“忙完了？”沈雪凝抬头看他。
“嗯。”陈峰在沙发上坐下，把小儿子抱到腿上，“今天怎么样？还难受吗？”
沈雪凝又怀孕了，反应有点大。
她摇摇头：“好多了，对了，音像店那边，这个月Vcd碟片的销量涨了三成，很多都是跟咱们机器捆绑销售的。”
“好事。”陈峰笑着搂住她，“等这阵子忙完，我带你和孩子们出去走走。”
“去哪？”
“去bJ。”陈峰说，“看看长城，故宫，再……拜访几个朋友。”
沈雪凝靠在他肩上，轻声说：“你决定就好。”
电视里，动画片放完了，开始播晚间新闻。
播音员的声音字正腔圆：“今日，本市多家电器店出现消费者集体退货现象，涉及新上市的世昌牌Vcd播放机。据消费者反映，该产品存在严重兼容性问题……”
陈峰看着电视，眼神平静。
窗外的广州，灯火璀璨。
这一局，他赢了。
但战争，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