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话筒,里见甫回到桌前,继续棋局,然而这头恶鬼明显心绪不宁,低着头眼中时而凶光闪烁,时而眯眼踌躇。
勉强落了几子,里见甫便推开棋盘,貌似疲倦的扶着额头道:
“今晚到此为止吧,吉良君···你可以回去了。”
“是,先生,那我告辞了。”
“且慢。”
夏吉祥起身刚要离开,却又被唤住了,就见里见甫带着温和笑意道:
“我思来想去,如果此案交由七十六号审理,茶楼搜到的那本账簿,可能无法证明来源于佐佐木丢失的那本,不足以定吴四宝通匪之罪。”
“是,先生明鉴,确实仅靠搜出一本账簿,孤证不明,不足以定其罪,反而特工总部的人都忌惮卑职,知道卑职跟吴四宝仇怨颇深,恐有嫁祸嫌疑,”
夏吉祥脑筋飞转,根据里间甫的问话方向,马上整理出一套逻辑答辩:
“而卑职以为,这起爆炸案其实并不难破,丽都舞厅本来就是他吴四宝控股,所以舞厅管事与台脚台柱(看场保镖)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而吴四宝绝不敢对宪兵队军官动手,他要杀得是我与马姨太,其买凶杀人也要花费重金,精选帮内爆破高手,
而流氓终归是流氓,从来都是见利忘义之徒,只要他吴四宝使钱用人,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事后他作为老大,也不敢随便灭口,否则不会再有人为他卖命,他只能重金奖赏办事之人,马上打发他们逃出尚海市区,暂时躲到其他地方,
所以卑职以为,只要宪兵队现在封锁戒严整个沪西,严格审查吴四宝的亲信,必然能找到敢死之徒!”
“唔~~~秋山中佐(宪兵队队副)已经这么做了,他派出装甲车队,重点封锁了出沪道路,愿这两天能抓到凶徒,洗脱吉良君的嫌疑吧。”
见夏吉祥说得诚恳,里见甫疑惑稍解,撇嘴笑了笑,挥着手不屑的说:
“其实有没有吴四宝通匪的证据都无所谓,我们正好需要个借口,清理掉特工总部这些乌七八糟的腐化官吏。
其实我们扶持汪政权,不过是个过渡手段,这些支那叛徒贪鄙腐化、卖官售爵,疯狂吸吮民脂民膏,
我们故意让这些汉奸疯狂敛财,败光国运,待到整个支那民怨沸腾,对他们汉族政权失望透顶,就是我们宰杀猪猡,以供军资之时。
而我们最终的目的,要培养一批拥护东亚新秩序的支那文化精英,建立一个高效廉洁的殖民政权,
以我大日本为天蝗上国,驱使支那亿兆蚁民,扫平整个亚洲,八纮一宇,建立万世不易的统御体系!”
这一套侵略有理的陈词滥调,随着全面侵华战争开战,已经深入日本人心里,几乎有点权势的日本颠佬,每天都要意婬一番。
但夏吉祥知道,里间甫机诈诡谲,不会没有缘由的发癫,接下来必有差使,便强忍恶心,陪着笑脸认同:
“先生宏图大论,真乃老成谋国之论,不知先生有何具体方略,需要卑职现在去办。”
“嗯,还是吉良君务实,知道我不说闲话,不下闲棋。”
里见甫略微阴沉的一笑,接下来说道:“吉良君,我费心把力把你安排到这个位置,自然希望沟通各方势力,为我们拓展真正的财源。
正好你借着丽都舞厅爆炸案,我知会尚海各特务机关给你开绿灯,特许你权宜行事,缉拿犯案逃犯及幕后真凶!
作为脱罪条件,你让吴四宝马上拿出三百根金条,用来兑换等量烟土,否则他得罪了大日本蝗军,难免牢狱之灾,还得倾家荡产。”
“这个么···有点难办啊,里见先生。”夏吉祥略一沉吟,回答道:
“我与吴四宝俩夫妻打过交道,吴家由家主婆佘爱珍当家,如果让她凑够二三十万银元,当下虽然银元紧缺,这事还有可操作的余地,
但战时黄金可是稀缺品,市面与民间藏金早就罗掘一空,您要吴家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黄金,恐怕他卖楼卖屋也换不来。”
“他吴四宝没有黄金,但黄金荣、杜月笙有啊,据说渣打和花旗洋行里,存着上千根金条呢!”
里见甫冷冷说道:“杜月笙的俩个心腹爱徒,徐才臣、陆京士不就躲在丽都舞厅里么?
吉良君,我授权给你放手做事,就是看重你手段狠辣!
如果沟通有无,利益交换这些寻常手段不奏效,那不妨抓几个重要干部,比如陈秋生、王天雷,或者徐才臣陆京士中任何一个,
你可以抓一个做人质,放一个筹钱,或者杀一批,放几个,让他们家属回去拿钱赎人。
嗬嗬嗬···能榨出多少油水,全看你杀神威风,雷霆手段。
而这些强横手段,我们宪兵队自然驾轻就熟,杀人如麻。
但是我们日本人自己杀鸡取卵,吃相终归太难看,要分润好处,索要特别经费的机关部门太多,
而我里见甫慈悲为怀,决定还是以烟土交易为兑换手段,这样也给吴四宝他们一条活路走,他们识相就早点去求师傅(杜月笙)花钱保命,
否则我们失去耐心,就把租界里他这数千鼠子鼠孙一锅拘了,放笼子活活闷死在黄浦江里,也算为新政权除去一大祸害。
所以催缴金条之事,吉良君你赶快去办,我给你一星期时间,坐等你的好消息。”
“是,明白了,里见先生。”
夏吉祥听得心底凉飕飕的,觉得自己今天算是走了一遭鬼门关,转一圈又活出来了。
知道里见甫只要结果,不听解释,这魔头要的是美元金条,自己若是敷衍办事,下次召见绝没有好下场。
他行了一礼,转身刚要走,又被里见甫叫住了,这回老鬼子笑着拍了拍巴掌,高声叫了声:
“嘛歹!吉良君,你的奖金还没取走呢,来人啊,把那箱子拿进来!”
“嗨!”
一名穿立领制服的干练特工现身进来,双手呈递给夏吉祥一只手提箱。
夏吉祥接过来提在手中,顺势掂了一掂,便感激的鞠躬致谢:
“多谢里见先生重赏,在下必定竭诚奉公,抵死效命!”
里见甫呵呵笑问:“吉良君,你不打开箱子数一数,有多少根金条么?”
“不必数了,大概二十多根,在下满怀感激,告辞了。”
“那好,去做事吧,不要让我失望。”
“嗨!”
······
从马里斯公馆出来,夏吉祥擦了擦冷汗,便提着箱子回到自己车上,驶离了金神父路。
下半夜的上海租界,街道两边依旧街光璀璨,灯牌林立。
夏吉祥面沉似水,驾驶着汽车一路思忖,回到了忻康里弄堂,即所谓的行政庶务特别联络站。
这个办事处已经成了张国震的据点,自然也是他的安全屋。
“原来是羽哥您来了,快请进来,您那几个心腹弟兄都在楼上呢,您快去安抚一下吧,他们久未等到您,都有些坐立难安了。”
迎接夏吉祥的,是张国震一个亲信乡党,平时负责接待事务,办事处里还有十几个职员,一个个无精打采,毫无纪律可言。
夏吉祥素知张国震秉性,他不愿待在办事处枯守电话机,早就找地方风流快活去了。
亲信得到张主任训令,只有大事发生时,才能打电话找他。
于是夏吉祥边往楼梯走,便冷着脸下令:
“好,我知道了,你把财务室钥匙给我,我需要用钱办事!
另外传我的话,寓所楼上清场,所有人都下来,我有急事要跟几个亲随交代,无关人员若不想犯家法,就都离楼梯远点!”
“是是,羽哥,您绝对是大佬,我马上喊他们下来,我给您守楼梯口。”
于是张国震的亲信交出钥匙,又上楼一通招呼,各寝室所有帮众都下了楼,也就清了场。
夏吉祥来到二楼,见大毛四人急切迎上来,纷纷向他打招呼:
“夏哥!你回来了!”
“夏哥!”
大毛也叫道:“夏哥,这么晚了,以为你出事了,我们哥几个正想出去寻你嘞!”
“嗯,有劳你们挂心了,都回房间等我,我要安排你们的出路。”
大毛顿时精神一振:“是,夏哥,早等这一天了。”
于是四人回到他们寝室,夏吉祥一人来到财务室,拿钥匙打开保险柜,开始往外拿钱。
原来办事处开张以来,张国震开始大肆招揽门徒,人员扩充起来人吃马嚼,还要开销汽油钱与枪支装备,每天的花费都是一个庞大数额。
所以在夏吉祥授意下,卡车上那批热河烟土,早被张国震倒腾给了佘爱珍,换来六成的半开(小洋),与四成的法币军票。
这些钱装了七八个麻袋,乍一看好像很多,但半个月不到,办事处就开销了一小半存款。
(张国震是花钱主力,俗称风流散财公子。)
正所谓不义之财,来得快去得更快,若再没进项,很快就得坐吃一空。
夏吉祥如今不管这些,他将银元小洋拿了二三千块,拢在一个麻袋里,又随手提了两口袋钞票,
便锁上保险柜,提着箱子,扛起袋子来到大毛四人屋里。
“哐啷”一下,几个口袋扔在寝室床上,沉甸甸的让人激动。
“哝!这些是给你们路上的花费,待会你们分匀了装在身上,别鼓鼓囊囊的让人一眼瞅出来。”
夏吉祥平静的吩咐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出生入死的跟我一场,我总要对得起你们,这里还有一些金条,这是真正的硬通货,也是你们回老家务农买地的本钱。
金条不多,只有二十多块,你们每人可以分到三块,也就是三十两黄金。
大毛拿六根,他还要抚恤其他回不去的弟兄,这样大家可还满意。”
夏吉祥如此分配,给自己剩下的,也就六七根金条。
四人顿时喜笑颜开,纷纷表态说:
“满意!满意!”
“当然满意了,谢谢夏哥!”
“夏哥你给得够多,够义气!”
“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客气,大伙儿听我说,是该你们离开的时候了,总窝在这里太扎眼,也不安全。”夏吉祥温和笑着,又给出建议说:
“就目前来说,日本人还在实施戒严,封锁了各街区,而你们有两条退路可以选择,
一是回到岩井公馆,继续在袁先生安置庇护下,担任护馆武装护卫,等到过一阵子,日本人取消了戒严令,你们再离开尚海。
二是你们化装成青帮子弟,可以趁夜从曹家渡坐船离开,也可以走旱路步行出去,这里(极司菲尔路)离曹家渡不太远。
你们从往北走到曹家镇再折向西,最终走到长宁路尽头,到了娄山关路就离曹家渡不远了。
不过如今封锁得很紧,日军在路上设了很多关卡,什么通行证都不得出城,你们现在出城,遇到关卡只能绕路潜行,路上十分凶险。”
“夏哥!不用寻思,俺们选第二条路,今晚马上离开,回老寨当地主去!”
大毛哈哈笑道:“岩井公馆是不想回了,俺们都发了大财,谁还稀得跟日本人看门当狗腿子啊!”
“是啊是啊,大毛哥说得对,快点分钱,俺是一刻也不想在尚海待了!”
三个苗族战士纷纷附和,那真是眼冒金光,归心似切。
夏吉祥默然半晌,看着四人拿完金条,望衣服里及裤兜里大把塞钱,他突然眼涌泪光,哽咽道:
“大毛···日本人的凶残不用我多说,被他们抓到那是生不如死啊!
听哥哥一言,你们还是谨慎为主,暂时在袁先生手下蛰伏一阵,等彻底安全了再走吧。”
“不了,夏哥,俺们也不瞒你,俺们想回家的心,像啥箭一样,今晚备好干粮就得走,一刻也不耽误!”
大毛身上塞满钞票,大咧咧站起身,拍着胸脯道:
“夏哥你放心,俺们真要被日本人发现,不会让他们抓活的,就是死也不会供出夏哥你来!”
“唉~~~~~”夏吉祥长叹一声:“真就注定了的,苗人就是一根筋,死犟死犟的,怎么劝也没用啊···
那我跟你们说,你们途中若是暴露了被日伪军围住,那就高喊是特工总部吴四宝的人,是奉了吴大队长之命,出去曹家渡执行秘密命令,愿意花钱买路。
或许汪伪军会网开一面,看在钱的面上,酌情放你们一马。”
“晓得了,夏哥!俺们跟你这么久,知道怎么跟汪狗子打交道。”
夏吉祥觉得言尽于此,便站起身,拎着空了大半的手提箱,向外走去:
“那好,食堂在一楼后面,干粮水酒任你们拿,只是别喝多了误事!”
······
当天晚上,夏吉祥便留宿在办事处,在主任寝室闭门不出。
大毛四人收拾停当,静悄悄出了公寓楼后门。
在漆黑夜色里,四人不约而同,向公寓楼鞠了一躬,方才转身离去。
漫漫长夜,又是夜不能寐的一晚。
直至黎明时分,桌上电话铃声猛然响起,分外刺耳难听。
夏吉祥睁开血红着双眼,抓起话筒问道:
“喂,我是羽尘,请问哪一位?”
“哎,是我呀,陈秋生!”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天津味官话,陈秋生在电话里幸灾乐祸的说:
“你知道吗,羽尘老弟!制造丽都舞厅爆炸案的那伙歹人,一共四个,全在曹家渡让日本人的巡逻车给击毙了。
听说啊,每个死人身上都揣满了钞票洋钱,被打死前还喊呢,说是吴四宝的人,出来执行秘密任务。
依我看呐,他们就是做完案子,拿了钱想跑路。
这么一来,吴四宝可真就脱不了干系了,他妥妥就是幕后主谋啊!”
“······是么,都死了吗?”
“可不怎的,围上去的日本人死伤了七八个,最后用机关枪加小炮打,都死得透透了。”
夏吉祥沉沉一笑,换了轻松的口吻答道:“都死了就好,这叫死无对证,吴四宝也停了职,想洗白可就难了。
我说陈主任,你这么早打电话,莫不是想着和我搭伙发财,一起去吴四宝家打秋风吧?”
“嘿,你小子,我只是痛快痛快嘴,真没那个意思······
嘿嘿!你他娘的煎炸鬼!被你这么一提醒,我还真有这意思了!
你等着,我这就过去找你,商量怎么吃这道早点···不,是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