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重草药与腐败气息的味道。
大乔看着眼前几乎变成一桶墨汁的药浴,心猛地往下沉。
这黑色如此浓稠,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无声地诉说着司马懿体内曾蛰伏着何等凶险的毒性。
就在这时,浴桶中传来轻微的水声。司马懿缓缓抬起一只手,从漆黑的水中捧起一小捧药汤。那水在他掌心晃动,漆黑如墨,与他苍白的手掌形成骇人的对比。
他凝视着这捧黑水,半晌,才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乔儿,”
他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坦然的平静。
“这是一种……极其阴损的剧毒。下毒之人,是个专精此道的‘毒修’。”
“毒修?”
大乔对这个陌生的称谓感到一阵寒意。
“那是什么人?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害您,义父?”
她无法想象,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要用上如此恶毒的手段。
司马懿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极淡、近乎自嘲的弧度。
他并未直接回答毒修的来历,只是用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淡语气说道。
“上了战场,搅动风云,难免会……多几个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的敌人。这,或许便是某种‘报应’吧。”
他轻描淡写地将这险些夺命的剧毒,归结为枭雄路上必然的代价,不愿多谈细节徒增她的担忧与恐惧。
他的目光落回漆黑的水面,继续道。
“此毒阴狠刁钻,侵蚀经脉,极难拔除。即便是文姬,集魏国宫廷药材与她的天赋,耗费这许多时日,也只能压制,未能根除。”
他顿了顿,看向大乔,眼神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赞许?
“若我没猜错,你调配这药浴所用的,应都是些寻常易得的草药吧?”
大乔点了点头,有些惭愧地低声道。
“是……府中储备有限,都是我平日里让小乔和貂蝉姐姐从市集药铺采买的一些普通药材。比不得文姬妹妹用的那些珍品……”
“这就对了。”
司马懿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幽默”的无奈。
“寻常草药,药性温和,如何能抵挡这般猛恶的剧毒?能支撑到现在,在我运功催逼下还能引出这许多毒血,已足见你配药调理的手艺精熟了,乔儿。”
他这算是在绝境中,给予她一份别样的肯定——用最普通的材料,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解释完,他似乎不愿再泡在这已然失效、甚至可能反受其害的“毒水”中。
他手臂用力,试图支撑自己从浴桶中站起。然而身上数十根银针限制了动作,加上体力空虚,身形不免一晃。
“义父!当心!”
大乔立刻上前,也顾不得药汤污黑,伸手稳稳扶住他的胳膊。
“您身上还有针呢!别急,我来帮您。”
她咬紧牙关,用上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协助司马懿跨出浴桶。
她的动作轻柔而坚定,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待司马懿终于离开那桶黑水,在桶边勉强盘膝坐稳,大乔才松了口气,跪坐在他对面。
这时,她更清晰地看到,那些刺入他穴位的银针,原本闪亮的针身,此刻竟也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黑色,仿佛被毒素浸染锈蚀了一般,早已失去了继续引导排毒的作用。
“义父,您先坐稳。”
大乔定了定神,声音恢复了医者的冷静。
“我现在帮您把这些银针取出来。您别动,放松就好。”
“嗯。”
司马懿低应一声,闭上眼,调整着微乱的呼吸。
大乔屏息凝神,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捻住第一根银针的尾端。
她的动作并非简单粗暴地拔出,而是遵循着极为严谨的手法——先以极轻微的力道旋转,感知针体与肌体的契合,然后顺着刺入的轨迹,缓慢、稳定、轻柔地向外牵引。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下针时快如闪电,起针时却如抽丝剥茧,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可能带来的二次伤害和疼痛。
司马懿虽闭着眼,却能清晰感受到那娴熟到近乎艺术的手法。
每一根针的取出,都伴随着一种微妙的、被妥善对待的松弛感,而非预料中的滞涩或刺痛。
这手法……他心中微微一动。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尚未完全长成、却已展露惊人医道天赋的蔡文姬,也是用这般轻、慢、稳的手法,为他施针调理。
时光荏苒,如今,另一个他珍视的女孩,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了如此相似的身影与技艺。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震惊,是恍然,更有一丝深藏于冰冷心湖下的、悄然蔓延的暖意与欣慰。
“乔儿……”
他不由自主地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喟叹。
大乔正专注于手上的动作,闻言轻轻“嗯?”了一声,抬眼关切地看向他,手上动作却丝毫未乱。
“怎么了义父?是弄疼您了吗?”
“不,”
司马懿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
“无事。继续吧。”
很快,大乔将最后一根漆黑的银针也稳妥取出,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托着。
数十根针躺在布上,针尖至针身皆黯淡无光,触目惊心。
大乔看着这些跟随自己练习多年、今日立下大功却已“殉职”的银针,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她本想着仔细清洗,高温淬炼消毒后,或许还能再用。
但司马懿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缓缓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这些针,连同那桶药浴,都需立刻处置,不可留存。”
“义父?”
大乔有些不解。
“毒修之毒,诡谲异常,非寻常手段可净。”
司马懿沉声道。
“高温或许能杀灭寻常病菌,却未必能祛除这已深入针体的阴毒。留着它们,恐生后患。那药浴之水更是剧毒之物,任其留存府中,只会污染环境,殃及无辜。必须彻底销毁。”
大乔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刻点头。
“乔儿明白了,这就去办。”
她先小心翼翼地将司马懿搀扶回卧房,安置在床榻上,为他盖好薄被,柔声道。
“义父,您先好好歇息,什么都别想。乔儿处理完就回来。”
看着司马懿疲惫地合上眼,她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回到浴室,她先用厚布将那些变黑的银针仔细包裹了好几层,扎紧口子,如同处理危险的秽物。
随后,她费了很大力气,将那一大桶沉重无比、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漆黑药水,分次舀出,倒入结实的木桶中,用小车推到府邸后方的偏僻树林深处。
她将黑水倾倒在远离水源、无人经过的泥地上。粘稠的黑水渗入泥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周围的草木似乎都瞬间萎靡了一些。
她沉默地看着,心中对那未曾谋面的“毒修”,生出了强烈的寒意与憎恶。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沾上些许污渍的裙摆,望向卧房的方向,轻声自语。
“这下,应该都处理干净了。回去看看义父吧。”
夜色渐深,司马懿的卧房内却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新换家具的木质清香与淡淡的、洁净的药草气味。
早些时候那惊心动魄的血污与狼藉已不复存在——按照司马懿的严令,所有被毒血浸染过的物件,无论多么名贵,皆被貂蝉指挥下人付之一炬,彻底杜绝了毒素残留的可能。
此刻房间整洁如新,唯有经历过那场生死劫数的人们,心头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
司马懿赤裸着上半身,盘膝坐在床榻中央。他双目紧闭,眉心微蹙,双手在身前不断变换着繁复而古老的手印。
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黑色气息,如同幽暗的火焰,在他肌肤下隐约流动、升腾,与室内温暖的烛光形成诡异的对比。
细密的汗珠不断从他额角、鼻尖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咬紧牙关,面上肌肉因极力压制体内翻涌的剧毒而不时抽搐,显露出痛苦与竭力抗争的狰狞。
大乔和貂蝉分立在床榻两侧,连被貂蝉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换上了宽松柔软睡衣的小乔,此刻也安静下来。
三双眼睛,水蓝的、紫晶的、粉红的,都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床上运功的司马懿,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揪心的担忧。
房间内只余下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司马懿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那股蛰伏的剧毒,经过白日那番激烈发作与强行催逼,不仅未被根除,反似被激怒的毒蛇,变得比以往更加狂躁难驯。
虽不知缘由,但此刻必须倾尽全力将其重新镇压回牢笼。
时间在紧张的寂静中流逝。
忽然,司马懿身体剧烈一震,双手手印停滞,喉头滚动,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几缕粘稠的、颜色比之前稍淡却依旧暗沉的黑血,从他嘴角溢出。
“主人!”
貂蝉早有准备,立刻将怀里的小乔往大乔那边轻轻一送,迅速拿起早已备在床边的干净木盆,精准地接住他呕出的毒血。
随即又用温热的湿帕,动作轻柔地为他拭去唇边和下颚的污迹。
这一番呕吐,虽看着骇人,司马懿的脸色却仿佛缓和了一丝。
他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向后靠去。
“呼……暂时……压下去了。”
他声音沙哑至极,带着耗尽心力后的疲惫。
“用了些非常手段,总算将毒性强行压制,短时间内……应当无虞了。”
这句话如同天籁,让一直屏息凝神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实处。
貂蝉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让他慢慢平躺下来,又为他仔细掖好被角。
“主人,小心些,好好躺着歇息。”
貂蝉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嗯。”
司马懿应了一声,合上眼帘,胸膛的起伏渐渐平稳。
大乔抱着小乔,赤足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她水蓝色的眼眸中盛满了未散的后怕与浓得化不开的心疼,目光流连在司马懿苍白疲惫的容颜上。
她被打肿的那半边脸颊已经敷上了清凉镇痛的草药,缠上了洁白的细棉绷带。
绷带巧妙地固定着药膏,绕过耳后,遮住了大半边脸,让她看起来像戴着一副别致的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只清澈含泪的眼和未受伤的半边姣好面容。
“你……感觉如何了?”
她低声问,声音温柔得如同夜风拂过琴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司马懿缓缓睁开眼,视线对上她唯一露出的那只盈满关切的眼睛。
看到她这副“负伤”却依旧守候的模样,他虚弱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无奈与些许疼惜的浅笑。
“尚可,”
他声音低微。
“只是有些力竭,歇息片刻便好。”
大乔紧抱着小乔,点了点头,悬着的心并未完全放下。
这时,她怀里的小乔动了动。小姑娘换上了干净的睡衣,胳膊和小腿都露在外面,上面涂抹的药膏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眨巴着粉色的大眼睛,看着床上虚弱不堪的司马懿,小脸上满是纯然的心疼,童言无忌地嘟囔道。
“姐夫……看着好可怜哦……”
说着,她竟轻轻从大乔怀里挣脱出来,光着一双粉嫩可爱的小脚丫,踩在柔软的被褥上,像只灵巧的小猫,哧溜一下就钻到了司马懿身边,毫不客气地躺下,伸出小手紧紧抱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小脑袋还往他肩窝里蹭了蹭,一脸满足。
“今天可吓死小乔了!”
她仰起小脸,语气里带着点撒娇的委屈,又有点表功的意味。
“小乔为了给姐夫抓药,浑身都是伤呢!可疼了!姐夫,今晚让小乔陪着你睡好不好?小乔身子可软了,抱着睡觉特别舒服的!”
“小乔!不得无礼!”
大乔的脸颊瞬间飞红,一半是羞恼妹妹的莽撞,一半是心疼她不懂事打扰病人。
她连忙伸手,想把小乔从司马懿身边“捞”回来。
“快过来,别吵着义父休息!”
司马懿却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罢了。”
他低声道,然后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抚上小乔毛茸茸的粉色小脑袋,顺着她扎成两个可爱丸子的发髻缓缓抚摸。
小乔立刻像只被顺毛的猫咪,眯起眼睛,露出无比享受的表情。
“谢谢你,小乔。”
司马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罕有的温和。
这句感谢让小姑娘瞬间心花怒放,脸颊都兴奋得泛起了红晕。
她“噌”地一下又从司马懿身边坐起,改成乖巧的跪坐姿势,就在他枕边,双手捧起司马懿抚摸她头的那只手,贴在自己软乎乎、药香混合着奶香的小脸蛋上,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语气无比认真。
“姐夫!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呀!健健康康的!小乔还等着穿最漂亮的裙子,参加你和我姐姐的婚礼呢!”
一旁的貂蝉忍不住以袖掩口,紫眸中漾开温柔而会心的笑意,心中默默附和。
“是啊,我也一直在等着那一天呢……”
大乔闻言,脸上红晕更盛,简直要烧起来,羞赧地低下头,嗔道。
“小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你胡说什么呢!”
看着小乔这天真烂漫、充满期盼的模样,司马懿苍白的唇边,那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任由小乔捧着自己的手,指尖轻轻蹭了蹭她柔嫩的脸颊,低声道。
“好……我答应小乔。”
小乔这才心满意足,又被大乔重新揽回怀里紧紧抱住,免得她再“骚扰”病人。
安抚好妹妹,大乔重新看向司马懿,神情变得严肃而坚定,她深吸一口气,道。
“义父,你安心休养。这几天,我一定设法寻到能真正克制你体内剧毒的方子或药材,只要……”
“乔儿,”
司马懿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声音虽弱,语气却不容置疑。
“我身上这毒,你……暂且不要再插手了。”
“什么?”
大乔愕然抬头,眼中满是不解与受伤。
“为什么?义父!我也会医术,我也可以想办法救你啊!难道……你还是不相信我吗?”
“非是不信。”
司马懿缓缓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你的医术,我今日亲眼所见,亲身所感。下针之准,用药之稳,临危之决断,皆属上乘,假以时日,成就或许不在文姬之下。”
他给予了她极高的评价,话锋却随即一转。
“但此毒非同一般。它并非医书上记载的寻常剧毒,而是‘毒修’以秘法炼制、专为毁人根基的阴损之物。解毒之法,恐非寻常医理可解,需辅以特殊手段或独门解药。你虽天赋卓绝,毕竟……实践解毒的经验尚浅,尤其是应对此类诡谲之毒。贸然深入,太过危险。”
他顿了顿,气息稍缓,继续解释道。
“待我体力恢复一些,仍需返回魏都,让文姬继续诊治。算算时日,香香外出为我寻觅的那几味特殊药材,也该快回来了。有她们在,我的毒,总有缓解乃至根治的希望。所以……”
他看着她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芒,以及那强忍的泪意,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
“乔儿,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此事,你便不必过于忧心劳神了,好吗?”
听着他条理清晰、合情合理的解释,大乔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想为自己争取、想证明自己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说的没错,她空有理论,却无应对这等奇毒的实际经验;她手头仅有普通药材,远不及蔡文姬能调动的资源。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攫住了她,满腔的热忱与勇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最终,她只能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上挂上了细小的泪珠,忍着哽咽,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我知道了,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