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打骂的妇人,正是先前卖给祈瑾玉锦囊的王三媳妇。
王三父母又哭又骂,死活不让她去,生怕她这一走便如脱笼的鸟,再不复返。
三岁的女儿宝儿,裹着破旧的小袄,吓得直往娘亲怀里钻。王三媳妇默默将女儿的小耳朵捂住,不想让她听见这些污言秽语。
可王母并不放过,矛头又指向孙女:“还有你这赔钱货!要不是你,我儿怎会断了香火?我真是——”
骂声不堪入耳。
待婆母骂累了喘息,王三媳妇才缓缓抬头,心中去意更坚。她可以忍辱负重,但她的宝儿不能在这种污浊中长大。
“不去羊毛工坊,咱们吃什么?喝什么?”她声音低哑,却透着一股冷硬,“家里一粒米都没了,是要一起冻死,还是饿死?”
她眼神漆黑,深处像有两簇幽火在烧。王母被那眼神慑住,一时噤声,下意识看向一直闷头不语的丈夫。王父是个干瘦的老头,此刻猛地一跺脚,嘶声道:
“饿死冻死,那也是命!就是不能去!我老王家的脸,不能丢!”
王三媳妇不再言语,只将怀里的宝儿搂得更紧。
这样的事,在北疆许多角落同时上演。寒风依旧,希望如星火,在压抑的冰层下悄然蔓延。
——
羊毛工坊的建设如火如荼地展开。
招募男工进行场地修建、器械打造的告示一出,应者云集,毕竟对于赚取养家糊口的银钱,无人会拒绝。
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招募纺工、织工的女工告示前,始终门可罗雀。
几日下来,主动报名的女子寥寥无几,且多是家中实在无米下锅、或被生活所迫的孤寡妇人,与预期中能迅速组建起的女工队伍相去甚远。
议事厅内,炭火依旧。
秦无咎立于下首,虽躬身向着祈瑾玉,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的苏子欲,语气带着几分早有预料的了然:“王爷,非是属下不尽心督办。招募之事,男工已然齐备,只是这女工…”
他顿了顿,“北疆民风虽较关内彪悍,但女子名节重于泰山的观念,却是根深蒂固。让她们离家聚集做工,终究是难于登天。苏先生此策虽好,恐不接地气,难以施行。”
他话语中的冷嘲热讽几乎不加掩饰,厅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几位属官也面面相觑,显然,眼下的困境印证了他们最初的担忧。
祈瑾玉眉头微蹙,看向苏子欲,却见对方面色平静,眼神清亮,并无半分焦躁之色。
“秦军师所言,确是眼下实情。”苏子欲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如常,“苏某从未指望一纸告示,便能轻易改变延续数百年的观念。民心如水,宜疏不宜堵,需加以引导。”
“哦?不知苏先生有何高见引导?”秦无咎挑眉。
苏子欲不疾不徐,转向祈瑾玉,“王爷,我想和你借两个人。”
祈瑾玉听得蹙眉,以他和夫人的关系何须说‘借’这个字,但凡夫人开口,便是天上的月亮他都愿意捧到他面前。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祈瑾玉还是得注意分寸,“何人?”
“其一,请王爷准许王府中德才兼备、受人敬重的女眷,出面担任这羊毛工坊的‘监理’之名。并不需亲自处理庶务,只需在工坊开业之初,亲临巡视,以示王府对此事的重视与支持。相信有王府女眷表率在前,许多流言蜚语,当不攻自破。”
祈瑾玉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准!李嬷嬷从前伺候过母后,如今在府里颐养天年,明日我便请她相助。”
“王爷英明。”苏子欲继续道,“其二嘛,则是秦军师。届时或许还需您执笔,撰写一篇告全军将士书,以王爷名义发出。只有将士们理解了,他们的家眷,阻力自然会小很多。”
秦无咎一时语塞。
苏子欲此计,不仅巧妙化解了“礼法”和“风气”的质疑,更是将此事拔高到了“稳固军心”的层面,让他先前所有的反对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若再反对,岂不是与全军将士的利益作对?
“此外,”苏子欲最后补充道,“可在工坊外设立蒙学堂,招募一位女先生,凡在工坊做工者,其年幼子女皆可免费入学识字、由工坊统一照看。一来解决女工后顾之忧,二来,这也是给她们的一个盼头。”
祈瑾玉抚掌大笑:“好!环环相扣,思虑周全!便依子欲所言,即刻去办!”
数日后,数道举措并行,效果十分显着。
先是知县夫人亲自陪着王府荣养的李嬷嬷亲临正在修建的工坊巡视,虽只停留片刻,却意义非凡。
坊间立刻流传开“王府女眷和官府都看重此事”的消息。
紧接着,祈瑾玉亲自在军营中激昂陈词,秦无咎攥写的告全军书也贴满了各大营寨和军户聚居区。
前线将士闻讯,无不感念王爷恩德,纷纷修书回家,鼓励甚至“命令”家中符合条件的女眷报名,以解后顾之忧。
与此同时,工坊附设蒙学堂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对于渴望儿女能识几个字、将来有条出路的贫苦家庭而言,吸引力巨大。
王家村。
王三媳妇自然也听到了官府巡视和军中支持这些新消息,最打动她的还是羊毛工坊可以让孩子读书这点。
她紧紧抱着宝儿,原本就坚定的心更加火热。
当招募的衙役再次来到王家村时,王父王母依旧胡搅蛮缠,挡在院门前不许她出门。
王三媳妇只深深看了他们一眼,抱着女儿转身去了厨房,不多时,她再次回来,手里多了一把菜刀。
虽然布满斑斓铁锈,但依旧挡不住菜刀的锋芒,再加上王三媳妇身上那股子破釜沉舟的疯劲儿,吓得王父王母腿都有点站不稳,大声嚎叫着‘儿媳妇疯了,要杀人,不孝...’之类的字眼。
这动静闹得不仅惊动了四周邻居,还招来了招募的衙役。
对于这种事衙役们早就司空见惯,毕竟一路几个村子走过来,几乎都有类似情况,他们呵斥了王父王母,然后给王三媳妇登记,让她按下自己的手印。
临走前,还不忘警告王父王母,若是到时王三媳妇没来,他们就以妨碍公务罪名把他们抓去坐牢。
王三父母吓破了胆,哪怕心里再不甘,面上也不敢再多言语。
寒风依旧,但北疆的土地上,一股新的希望正在破土萌芽。
苏子欲站在工坊外,看着逐渐汇聚而来的女工们,眼神宁静而深远。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