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临深看着对方一副怨怼模样,仿佛毫无所觉,反倒扬声赞道:
“绍二狗带队突袭北狄先遣队,斩敌百余人,救回战俘二十人,按军规破格升为百夫长。
此次先锋营战俘囚犯皆归入军户,为正式士兵。”
话音落,绍临深竟真的兑现了承诺,当场命文书取出兵籍册,将他们的名字一笔一划填了进去。
先前跟着顾驰霜出城的那些战俘囚犯瞬间红了眼。
从此,他们不再是任人欺凌的战俘,成了正式的大梁士兵。
欢呼声此起彼伏,几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兵甚至抹起了眼泪,手指都在发颤。
可顾驰霜却半点没应和这热闹。
她垂着眼,目光落在脚边驽马啃食青草的鬃毛上,神色平淡得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待绍临深转身要走时,她才缓缓抬眸望过去,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甚至带着点隐晦的质问。
区区百夫长,也配得上她这位曾镇守西北、手握十万铁骑的顾大将军?
当年她帐下的亲兵,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比这百夫长的职衔高上三分。
难道这姓绍的以为,先前那般折辱自己,区区一个百夫长就想是好?
顾驰霜心中不屑嗤笑。
绍临深像是全然没察觉她的不满,转头对身后亲兵下令:
“先锋营众人今日力战有功,传令伙房,今晚加一锅炖肉,每人再多发一块麦饼。”
说罢又回头看向顾驰霜,补了句:
“你不用随众人挤大通铺,西角那间空置的营帐给你住,今夜给你另置一桌席面。”
这话一出,周围士兵的羡慕目光齐刷刷落在顾驰霜身上。
要知道先锋营的兵向来是一二十人挤一间漏风的营帐,铺盖都要轮流用,能有单独营帐还配小灶,已是极高的优待。
顾驰霜攥紧了缰绳,指节泛白。
她何尝不知这是优待,可这份“优待”落在她身上,更像一种折辱。
但碍于如今“战俘起身”的身份,她终究是压下了对绍临深“不敬”的怒意,敷衍地拱手:
“谢绍副将。”
这副冷淡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反倒成了“居功自傲”。
绍临深身边的亲兵赵武见她如此,当即按了腰间佩刀,脚步往前迈了半步,眼底的火气藏都藏不住:
“你这是什么态度?绍副将给你这般优待,竟敢……”
他话没说完,就被绍临深抬手按住了肩膀。
绍临深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又对另一名亲兵吩咐:
“去灶房挑一只大肥鸡,炖锅汤,再切两斤酱肉,送到西角营帐,让绍百夫长好生歇息。”
顾驰霜没再多说,转身跟着领路的亲兵往营帐走。
毕竟,自打三个月前兵败被俘,她就没正经吃过一顿热饭,每日不是馊掉的麦粥,就是硬得能硌掉牙的饼子,能吃顿好的,她何必推辞。
——
入夜后的军营静得只剩风卷旌旗的簌簌声,西角那间空置的营帐里,终于亮起一星烛火。
顾驰霜牵着那匹棕毛驽马刚回到帐外,守在门口的兵卒就拎着一只木桶迎上来:
“绍百夫长,热水已经备好了,您先歇着,酒菜稍后就送来。”
她点点头,先把驽马拴在帐前的木桩上,伸手摸了摸马鬃上凝结的血痂,这才掀帘进帐。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角的木桌,墙角堆着半袋麦麸。
那木桶就放在床前,热水冒着袅袅热气,氤氲的水汽扑在脸上,竟让她生出几分恍惚。
自她隐姓埋名重回军中,三个月来都只能在大通铺里挤着挨冻。
叹了口气,她才反手解下腰间的旧皮甲,甲片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响,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中衣,肩头那道还没愈合的刀伤,在烛火下泛着淡粉色的疤。
褪去征尘,顾驰霜舀起热水往脸上泼,冰凉的寒意混着热水的暖意,让她瞬间清醒。
刚用粗布巾擦干头发,帐外就传来脚步声,一名老卒端着食盘进来,陶碗里的炖鸡冒着油星,酱肉切得厚薄均匀,连那壶黄酒都温得恰到好处,壶嘴还凝着水珠。
老卒把食盘搁在木桌上,指尖蹭了蹭碗沿的油星,恭敬道:
“绍副将特意吩咐,说您白天拼杀耗力,让您趁热补补身子。”
说罢,那老卒又递过一双新削的木筷,才躬身退下。
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顾驰霜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脚步下意识走到桌前,指尖刚碰到温热的陶碗,却猛地顿住。
烛火在帐内摇曳,映得顾驰霜眼底警惕的光忽明忽暗。
【那姓绍的行事向来反复,谁知道这看似体恤的犒赏里藏着什么心思?】
顾驰霜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叩,心中警铃大作。
片刻后,她直起身,掀帘出了营帐。
夜风寒凉,吹得她脖颈一缩,却也让脑子更清醒几分。
顾驰霜借着月色在附近转了一圈,墙角阴影里恰好窜过一道灰影,她眼疾手快,俯身一捞,便攥住了一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鼠。
那畜生吱吱挣扎,她却面不改色,拎着鼠尾折返帐中,利落从陶碗里掰了块鸡腿肉,又倒了点黄酒淋在肉上,塞进老鼠嘴里。
那老鼠嚼得飞快,转眼就把肉咽了下去。
顾驰霜把它关进墙角那只装杂物的空木笼里,自己则坐在木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烛火芯子“噼啪”炸了个火星,她的影子贴在帐壁上,随着火苗忽明忽暗地晃,一晃就晃过了半个时辰。
直到看见木笼里的老鼠还在上蹿下跳,甚至用爪子挠着笼门要食,她才松了口气。
【看来这酒菜里没毒。】
顾驰霜当即拿起木筷,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炖鸡肉炖得软烂,一抿就脱骨,鸡汤鲜得让她连喝了三碗,酱肉咸香入味,连带着那壶黄酒都喝得干干净净。
可她刚放下陶碗,一阵天旋地转突然袭来,眼前发黑,手脚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咚”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烛火被风卷得晃了晃,顾驰霜挣扎着想撑起身,却看见帐角的木笼里。
那只灰老鼠正蹲在笼边,眯着小眼睛,嘴角竟像是往上翘着,分明是在笑!
这荒诞的念头刚冒出来,她便彻底失去了知觉,烛火也终于耗尽了油,帐内瞬间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