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巡营士兵见白日里立了战功的新晋绍百夫长垂首立在主帐外,待有士兵走近,他才哑着嗓子开口道:
“从北狄溃兵尸身搜出份密信,是紧要情报,必须亲自面禀绍副将。”
此时,帐内烛火正盛,沙盘周遭围了一圈将官,指尖在沙砾堆塑的关隘上轻点,议事声压得极低,混着烛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倒显出几分凝重。
待亲兵附耳把那位百夫长求见的话说完,绍临深眉峰猛地一蹙,当即侧过身,压着声线对亲兵吩咐道:
“别声张,先把人领到我西帐候着,等这边议完事,我亲自去问。”
哪料那亲兵是个刚补进来的糙汉,嗓门粗得像劈柴,方才进来禀报的话,早被旁侧一名穿绯色参将袍的汉子听了去。
他眉头倒竖,声调陡然拔高,震得帐内烛火都晃了晃:
“既是北狄的紧要军情,理当当众拿出来议!怎的还要藏去副将帐中?
这般遮遮掩掩,若是误了明日出兵的战机,这个罪责,你绍副将担得起,还是我等担得起?”
话落,帐内的议论声戛然而止,连烛火爆裂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空气像被冻住的铁块,十几个将官齐刷刷收了手,目光越过沙盘,全往帐上首瞟。
那儿端坐着个穿亮银主帅甲的人,正是皇帝钦点的镇北军主帅余诚。
这余诚生得白胖,甲胄领口露出的锦缎衬里绣着暗纹,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论行军布阵,他连沙盘上的关隘都认不全;可论钻营,整个军中没人比得过。
仗着早年在东宫当差时,跟如今掌权的李太监拜了把子,逢年过节的孝敬从没断过,硬是从京中闲职一路爬到了镇北军主帅的位置。
白日里,他便听闻绍临深麾下出了个“斩敌百人”的勇夫,把本该记在自己头上的战功分去大半,心底正憋着股酸气没处撒。
此刻听见参将的话,他当即把茶盏往案上一顿,青瓷盖碗磕得脆响,大喝道:
“嚷什么?还不将人带进来!有话当着众将的面说,我倒要听听,是什么情报值得藏着掖着!”
亲兵领进来的“百夫长”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垂到胸口。
他身高不足六尺,崭新的百夫长铠甲套在身上空荡荡的,袖口挽了三圈仍晃荡,露出的手腕细得像秋收后的麻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提刀斩敌的勇夫。
余诚见状,眉头顿时拧成疙瘩,眼底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暗自腹诽:
就这模样,怕是连马镫都踩不稳,那姓绍的莫不是拿这种货色虚报战功?
他身边几个亲信参将也跟着交头接耳,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这就是传闻里‘斩敌百人’的勇士?怕不是凑数的托吧?”
“依我看,是绍副将急着邀功,故意吹出来的名头!”
余诚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问“北狄情报”,那“百夫长”却骤然动了!
只见他手腕猛地一翻,腰间竟滑出一柄两尺长的软剑,剑刃在烛火下掠出一道冷光,快得像淬了毒的闪电,直刺余诚心口!
余诚猝不及防,只来得及闷哼一声,软剑已透胸而过,剑尖从后背穿出,滚烫的血珠溅在沙盘上,瞬间染红了半片塑成“北狄营垒”的沙砾。
帐内众将惊得纷纷抽刀,金属碰撞声刺耳。
可不等刀光围拢,“百夫长”已旋身掠到近前,软剑舞得如银蛇吐信,冲在最前的两名参将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像切菜般被拦腰砍倒,鲜血溅满了帐内的羊毛地毯,一时死伤狼藉。
“拦住他!”
绍临深猛地拍案而起,腰间佩刀“呛啷”出鞘,寒光劈向那道瘦小的身影。
可对方动作太快,已抬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深目高鼻的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分明是北狄人的模样!
他一手拎着余诚的衣领,一手将软剑架在其脖子上,对着帐内众人猖狂大笑:
“原来梁国的主帅,也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废物!”
绍临深脸色骤变,指着他急切喝问:
“你不是二狗!说,我那侄儿在哪儿?”
那北狄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飙出一句生硬的梁国话:
“你那蠢侄儿?早就被我扔去喂狼了!”
话落,他抓着气息奄奄的余诚当人质,一步步退到帐门口,对着冲进来的卫兵厉喝:
“谁敢再上前一步,我立刻宰了你们主帅!”
卫兵们果然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挟持着余诚,趁乱逃出营帐。
行至营门暗处,他猛地将余诚朝前一推,转身钻进了夜色里。
可惜这人没跑多远,就被搜捕的士兵逮了个正着。
却是这北狄细作慌不择路,不慎跌进了营外的一处粪坑,许是里头太过恶臭,竟被熏晕了过去。
“哗啦——”
几桶冰冷的井水劈头盖脸地浇下,顾驰霜猛地呛咳起来,混沌的意识终于从黑暗中挣脱。
睁眼的瞬间,她却浑身一僵,发觉自己竟被五花大绑在帐中央的立柱上。
此刻,她的手腕被粗糙麻绳勒得发颤,绳痕深深嵌进皮肉,渗出的血丝早已凝成暗红血痂。
而身上不知何时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鞭痕,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还沾着些干硬的血渍。
帐内烛火通明,围着她的人竟全是昔日手下的部将!
顾驰霜浑身一震,正要开口唤人,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棉絮堵住,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呜”声,半个清晰的字都说不出来。
为首的正是胸口缠着厚厚纱布、脸色苍白如纸的余诚,此刻他盯着顾驰霜的眼神,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顾驰霜心底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爬上来,却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想起昏迷前那桌动过的酒菜,她猛地抬眼,死死盯着立在余诚身侧的绍临深,眼底满是诘问。
上首的余诚哪里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只当抓了个刺杀自己的北狄细作。
见她哑口无言,更是怒不可遏,只觉便是凌迟处死,也难解心头之恨。
可他转念想起帐中被砍死的三名亲信,只觉方才的念头还不够解恨,嘴角猛地勾起一抹阴狠的笑:
“方才绍副将说得对,此人既是对北狄忠心耿耿,便不必让她死得痛快!”
他猛地拍向桌案,茶沫子溅出大半,怒喝道:
“来人!把她捆在战车上,明日出兵时,让她亲眼看着北狄崽子如何被我军打得丢盔弃甲、跪地求饶!”
顾驰霜猛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哑声,眼底的血色一点点漫开。
她分明是梁国的威武大将军,怎么就成了北狄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