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光大亮,大火终于被官府调来的兵丁扑灭。
可惜偌大一座艳春坊早已烧得焦黑蜷曲,其院墙坍塌了大半,瓦砾与焦木成堆地堆在院中,还冒着缕缕青烟。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血腥混杂的气味,呛得人忍不住捂鼻咳嗽。
官府的差役们戴着麻布手套,在废墟中不停翻找,陆续挖出数十具女子的尸骨。
其中,有的蜷缩成一团,有的手臂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而大多却是已经烧成焦炭,连发丝都化为灰烬,根本无法辨认容貌。
“大人,全、全死了,无人生还……”
领头的差役颤声禀报,脸上满是惊骇。
安澜府知府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
与此同时,京城来的传旨队伍正踏着晨露往安澜府赶。
因江南连日阴雨,官道泥泞难行,中途换马时又耽误了两日,等一行人捧着圣旨抵达安澜府时,距离艳春坊大火熄灭,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
传旨太监李忠刚下马车,就被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围住。
“你听说了吗?艳春坊那场火是故意放的!就是为了烧了顾将军的踪迹!”
“可怜啊,昔日镇北将军何等威风,竟落得这般下场,还被人杀人灭口!”
“朝廷也是昏聩!放着忠臣良将不用,反倒让奸人得逞!”
……
茶馆里,说书先生拍着醒木,正把“顾驰霜含冤沦落风尘,遭人纵火灭口”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台下百姓听得义愤填膺,骂声不绝。
李忠脸色“唰”地变得煞白,手里的圣旨差点掉在地上。
他猛地抓住一个百姓,声音发颤道:“你说什么?艳春坊被人烧了?那顾将军她……”
“自然是早被烧成灰了!”
百姓被他抓得吃痛,却见他穿着一身绸缎袍,知道是京中来的贵人,眼底堆起惧色,叹了口气,说道:
“还能怎么样?官府从废墟里挖了几十具尸骨,都烧成炭了,哪还认得出谁是顾将军?都说……都说她早被烧死在里面了。”
李忠心头一沉,顿感大事不妙。
他顾不上传旨,当即联系知府,得知情况果然如传闻那般,心底猛地一凉。
无奈,他只能让人牵来最快的马,从行囊里取出信纸,蘸墨飞快写下安澜府的变故,又盖上传旨太监的印信,塞进信筒封好,递给随从:
“快!八百里加急,立刻送往京城,务必亲手交给陛下!”
随从接过信筒,翻身上马,马鞭一扬,马蹄扬起漫天尘土,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李忠站在街边,望着尘土消散的方向,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贴在绸缎袍上,凉得刺骨,攥着圣旨的指节更是微微泛白。
若顾驰霜当真在这节骨眼上身死,这道赦免的圣旨便成了废纸,边境二十万北狄大军压境,谁来退敌?
届时,陛下迁怒下来,他这条小命,恐怕也保不住了。
——
然而,无人知晓,就在安澜府五十里外的荒僻小道旁,此时正停着一辆青布裹身的马车。
晨雾尚未散尽,将车身晕成一片模糊的青影。
微风穿林而过,拂动车辕末端挂着的铜铃,偶尔漾出“叮铃”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山野里格外清晰。
车厢内。
一袭粉衣襦裙的谢惊澜被粗麻绳捆在座位上,双手反绑在身后,手腕被勒出红痕。
一块沾着草药味的布条塞在她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
他发髻散乱,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湿,一双眼睛满是惊恐,死死盯着车帘缝隙。
透过那道窄窄的缝隙,能看到车旁站着一名蒙面人,玄色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而他跟前正有数十个姑娘朝他俯身拜别。
那些姑娘,年纪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出头不等,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手里攥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包袱角露出几串铜钱的边缘。
她们都是昔日艳春坊的女子:有的是被赌鬼父亲卖入青楼,有的是遭人贩子拐卖,还有的是家道中落后被迫为娼。
此刻,她们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浓妆艳抹,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眼眶通红,对着蒙面人连连磕头。
“多谢恩人相救,此恩小女此生难忘!”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哽咽道:“恩人若有需要,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小女也绝不推辞!”
“恩人保重,民女这就回老家,好好过日子,日后定会为恩人焚香祈福!”
另一个穿绿布裙的姑娘抹了把眼泪,提着包袱转身,脚步虽慢,却走得异常坚定。
蒙面人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只是微微抬手,声音沙哑得听不出男女:
“去吧,往后好好生活,莫再回头。”
姑娘们逐一拜别,朝着小道不同的方向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里。
她们不知道蒙面人的姓名,也不知道对方为何救她们,只知道是这个人在大火中带她们逃出艳春坊,帮她们换改头换面,还每人塞了二十两银子。
这些银子,足够她们在乡下买几亩薄田,安稳过一辈子。
待最后一个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蒙面人这才转身,抬手掀开马车帘子。
谢惊澜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底满是恐惧。
蒙面人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了点嘲讽:
“作甚这副模样?带你脱离艳春坊的苦海,还不乐意?莫不是想换个花楼继续待着?”
谢惊澜连忙摇头,头发散乱地晃着,眼里的惊恐更甚。
蒙面人嗤笑一声,语气莫名:“放心,这回不送你去花楼,是送你去京城——那里,正有人心心念念等着你呢。”
说罢,不等谢惊澜反应,便放下车帘,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手中马鞭轻轻一扬,“驾”的一声,马车缓缓调转方向,朝着京城的方向前行。
车轮再次碾过泥泞的路面,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辙印里积着雨水,映出灰蒙蒙的天。
不过片刻,一阵风卷着尘土吹来,轻轻覆盖了那两道辙印,连水洼都被填平,仿佛从未有人、有车在此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