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旨立储到新帝登基,不过五日。
登基大典办得仓促,连祭天的礼器都没来得及擦干净灰尘,新帝穆昀穿着不合身的龙袍,站在天坛上念祝文时,声音都在发颤。
老皇帝坐在旁边的銮驾里,隔着纱帘看着儿子单薄的背影,满意点头。
让新帝留在京城充作门面,既能稳住百官,又能免得自己落个“弃国而逃”的名声。
至于抵御北狄的烂摊子,他已下旨让兵部重聚顾家旧部。
而他自己,则带着亲信太监、侍卫,还有满满十车的金银珠宝、丹药法器,准备次日拂晓就从南门出城,南下逃往早已修好的江宁行宫。
可一行人尚未踏出京城,天还没亮透时,地面突然晃了晃。
起初只是轻微的震颤,像有巨兽在地下踱步,紧接着,整座京城都摇晃起来,房梁“嘎吱”作响,瓦片哗啦啦往下掉。
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地震,震塌了皇宫东侧的几处围墙,连那座常年锁着的“炼丹殿”都塌了半边,断梁碎瓦堆成了废墟。
清理废墟的禁军刚挥起铁锹,就挖到了不对劲的东西——
先是一截小小的骨头,白森森的,不像成人的;
再往下挖,竟挖出了数百具幼童的尸骨,有的蜷缩着身子,有的骨骼上还嵌着未锈透的铁针,看得人头皮发麻。
消息像惊雷般炸了。
老皇帝穆宏以童男童女炼丹的恶行,就此败露。
禁军里有个小校尉,去年刚丢了五岁的儿子,此刻捧着一具小巧的尸骨,看着骨头上熟悉的银锁片,当场就红了眼。
被按在地上的小太监熬不住,只得哭喊着招认:“不关奴才的事!是陛下!是陛下派人掳来这些孩子炼丹的!”
原来穆宏痴迷长生,竟听信方士以“童男童女心头血可炼长生丹”的鬼话,暗中命人四处拐骗幼童。
尤其偏爱官员子嗣。
只因那方士说了,唯有“官宦子弟生辰八字更纯,血能更好锁住丹药之力”。
那些孩子被带进宫后,就关在炼丹殿的地下室里,等到需要时,便被活生生取血,死后就随意埋在殿后的土坑里,日积月累,竟埋了这么多尸骨。
百姓们从禁军口中得知真相,群情激愤,像被点燃的干柴,怒火瞬间烧遍了整个京城。
有人举着锄头,有人提着菜刀,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围堵了南门,密密麻麻的人墙堵得水泄不通,声嘶力竭地喊:
“杀了昏君!还我孩子!”
“不许他逃!让他给孩子们偿命!”
连禁军之中,也起了骚动。
不少士兵的亲友也曾丢过孩子,此刻握着长枪的手,竟隐隐对着銮驾的方向。
穆宏坐在銮驾里,听着外面的喊杀声,脸色惨白如纸,这才是真的慌了。
他掀开车帘朝外看,正打算来身边管事太监辩解,道是“是方士蛊惑皇帝!都是他们的错!”。
想故技重施推人顶罪,可话音刚落,人群突然静了一瞬,紧接着,所有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了城墙之上。
竟是传言葬身火海的“顾驰霜”。
可她早已没了昔日英姿飒爽的模样。
可眼前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凸起,像老树根般虬结。
双手扭曲变形,指关节肿得像馒头,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褐色的污垢,显然是受过极刑。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白丧服,布料单薄得能看见嶙峋的肩胛骨,身形怯懦得像株被狂风摧打过的残烛,站在城墙上,连风一吹都要晃三晃。
她怎么会没死?
可惜没人知道。
众人只看见她扶着城墙的断砖,慢慢站直了些,众目睽睽之下,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却字字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民女双手已废,再提不得剑,上不得战场,有负皇恩,是民女之过。”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
接着,她缓缓抬眼,望向城楼下銮驾里的穆宏,那双曾亮得像寒星的眼睛,此刻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灰,像燃尽的灰烬:
“可顾家嫡系已绝——父亲战死沙场,兄长死在狱中,如今连民女这废人也活不成了。
再无人能威胁陛下的兵权,再无人能挡陛下的长生路。”
她顿了顿,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里终于带了点哀求:
“求陛下,看在顾家世代忠良的份上,给顾家残存的族人留一条活路。”
话音未落,不等城楼下的士兵反应过来,她突然往后一仰,像片凋零的叶子,纵身从两丈高的城墙上跃下。
“咚”的一声闷响。
鲜血顺着她素白的丧服漫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溅在青石板上。
城下的鲜血像一盆热油,泼在了沸腾的民怨里。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杀昏君!”……紧接着,混乱瞬间爆发——百姓们冲破禁军的阻拦,疯了似的扑向銮驾。
禁军里的士兵们面面相觑,终究有人放下了长枪,甚至调转枪头,对着銮驾旁的侍卫刺去。
穆宏吓得从銮驾里滚出来,连鞋都跑掉了,可没跑几步,就被几个愤怒的百姓按在地上。
等禁军统领得知,带着心腹赶到时,场面早已失控,而老皇帝穆宏,早已被人用一条脏兮兮的裹脚布,吊死在了宫墙的鸱吻上。
那舌头吐得老长,眼睛瞪得溜圆,脸上还凝固着惊恐的表情。
那些曾助纣为虐的皇室宗亲、皇子公主,凡手上沾过血,皆被愤怒的百姓拖出来,有的被乱棍打死,有的被扔进炼丹殿的废墟里,最后竟都死无全尸;其余没沾血的,被打得重伤濒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皇室穆家,除了皇宫里那个形同傀儡的新帝穆昀(三皇子)。
他被吓得缩在龙椅下,抱着柱子浑身发抖,连头都不敢抬,其余血脉,几乎断绝。
北狄的铁骑尚未兵临城下,京城已乱作一团。
百姓们杀红了眼,连粮铺都被抢了;官员们躲在家里,关紧门窗不敢出门;
禁军分成了两派,一派想护着新帝,一派想替顾家报仇,差点在宫门前打起来。
好在,以绍副将为首的昔日顾家军将领,及时带着三千旧部从城外赶来。
绍将军穿着顾驰霜曾穿过的半旧银甲,手里举着顾家的“忠勇”大旗,先派人守住粮仓和城门,又提着剑站在宫门前,对着混乱的人群大喝:
“北狄还在城外!若自相残杀,梁国才是真的完了!顾将军以死求陛下留顾氏活路,不是让咱们毁了这江山!”
他的声音像惊雷,震得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接着,他让人收殓了顾驰霜的尸骨,又把缩在龙椅下的新帝扶出来,逼着他下旨:
赦免顾家所有族人,追封顾驰霜为“忠烈侯”,以国礼安葬;同时调遣各地兵马,由顾家旧部统领,合力抵御北狄。
一场自乱,总算被强行镇住。只是这风雨飘摇的王朝,像艘破了洞的船,虽暂时没沉,却不知还能在惊涛骇浪里撑多久。
城墙上的血迹还没洗干净,远处的烽燧台又燃起了狼烟——北狄的铁骑,终究还是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