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红泥坳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霜,像撒了层碎银,把野菊丛染成了白的。小年蹲在破庙前的空地上,给新栽的冬青苗培土,指尖沾着的泥里混着些青铜屑,是从神像胸口的凹痕里抠出来的,在霜气里泛着冷光。
“阿年哥,快来!”阿镜举着个铜盆从玉米地跑过来,盆沿挂着冰碴子,像镶了圈水晶。她的头发上沾着片冻硬的玉米叶,形状像把小扇子,随着跑动的动作轻轻晃。铜盆里盛着些暗红色的土,是从断云涧的瀑布下挖的,里面混着细小的铜链环,像被水流磨圆的星星。
“这土能种‘忆魂草’,”阿镜把铜盆放在神像前的石台上,霜气在盆底凝成层薄冰,映出两人模糊的影子,“药书里说的,用七处祭坛的土混在一起,再埋点镜碎,就能长出这种草,叶子上的纹路会显出血契之人的往事。”她往土里埋了片青铜镜的残角,是老太太男人留下的那块,边缘还带着摩挲的温度。
话音刚落,阿镜的罗盘突然指向红泥坳的山口,指针上的冰碴子融化成水珠,折射出山口的景象——个穿军大衣的老人正往这边走,手里拄着根铜拐杖,杖头是三足鸟的形状,每走一步,杖底就会发出“叮”的轻响,像在数着脚下的石板。
老人走到破庙前时,军大衣上的霜已经化了,留下片深色的印子,像幅写意的画。他把拐杖靠在神像上,杖头的三足鸟刚好对着胸口的凹痕,像在给神像递东西。“找你们找了三十年,”老人的声音带着喘息,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个青铜烟盒,盒面上刻着“水电站值班部”,边角磕得厉害,像陪主人受过不少苦。
“我是1980年那批值班员里最小的,”老人的手指抚过烟盒上的刻痕,那里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其中一个被磨得快看不见了,“当年我们想用电困住红泥,结果失败了,另外两个兄弟没出来,我被他们推出去,成了唯一的活口。”他往烟盒里倒了些烟丝,是红泥坳特产的旱烟,“这烟盒里藏着半张地图,是往地宫的近路,当年没来得及用。”
地图是用烟纸画的,上面用烟灰标着条虚线,从水电站的蓄水池直通红泥坳的地宫,比小年之前走的路近了一半。“地宫深处有个‘镇魂碑’,”老人点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后颈露出块暗红色的疤,形状与血契花纹的中段吻合,“碑上刻着所有血契之人的名字,我们三个的名字后面,都画着个对勾,像完成任务的标记。”
那天下午,三人往地宫走。老人的铜拐杖在前面开路,杖底的铜头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响,像在给沉睡的地宫打招呼。快到入口时,听见里面传来“滴答”声,不是水滴,是金属撞击的脆响,节奏均匀,像座老旧的钟在走。
地宫的入口比小年上次来的时候宽敞了些,显然有人来过,用石块拓宽了通道。岩壁上的铜链还在,只是不再像网,而是顺着岩壁垂下来,像挂着的铜帘子,链环上的锈迹里长着些绿色的苔藓,像给铜链披了件新衣。
镇魂碑立在血池的旧址上,碑身是青黑色的玄武岩,上面刻满了名字,最上面的是西晋的纪年,往下是明清的,最近的是1980年,三个名字并排刻着,后面果然画着对勾,墨迹是暗红色的,像用自己的血写的。
碑的最下端有片空白,像特意留出来的。老人从烟盒里拿出把小铜刀,在空白处刻下自己的名字,又在旁边画了个对勾,动作缓慢却坚定,像在完成最后的心愿。“当年没跟兄弟一起留下,是个遗憾,”他的刀刃划破手指,血滴在名字上,瞬间被石碑吸收,“现在补上,也算团圆了。”
石碑突然微微震动,刻着的名字都泛出淡淡的红光,像被血激活了。血池旧址的红泥里冒出些银白色的丝状物,这次不再是纠缠的网,而是组成了七个小小的星,绕着石碑转动,像在跳支圆舞曲。“是‘魂归位’,”阿镜的眼眶有些发红,她往丝状物上撒了把忆魂草的种子,“它们在庆祝,庆祝迟到了三十年的团圆。”
离开地宫时,老人把青铜烟盒留在了石碑旁,盒盖敞开着,像在给名字们递烟。他的铜拐杖敲在通道里,回声比来时更响亮,像带着更多的脚步声,是那些刻在碑上的名字,终于能跟着他一起走出去了。
回到破庙时,夕阳正往山坳里沉。老人指着新栽的冬青苗,说叶子上的纹路像极了当年水电站的线路图,“看来连草木都记得那些日子”。他要往山外走,说要去看看当年的兄弟们,“现在能看见了,魂归位了,就能在梦里聚聚了”。
老人的军大衣在山口的风中扬起,像面小小的旗。阿镜突然发现,他留下的铜拐杖杖头,三足鸟的翅膀上多了片新的刻痕,是个小小的“年”字,像特意刻上去的,与烟盒上的名字呼应,像串永远解不开的牵挂。
夜里,小年和阿镜去看忆魂草。土盆里冒出了颗嫩芽,顶着两片子叶,纹路清晰得像画上去的——一片是水电站的机组,一片是破庙的神像,叶尖都带着点青铜的绿,像沾了铜锈的露水。
“等明年开春,就能长满七片叶子,”阿镜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子叶,嫩芽晃了晃,像在点头,“每片对应一处祭坛,到时候我们就能看见更多往事,不是为了记着悲伤,是为了知道,我们现在的平安,是多少人用念想浇出来的。”
铜铺的窗台上摆着越来越多的铜器,每个都有自己的故事:货郎儿子做的铜香炉,刻着七处祭坛的小图案,香灰落下时,会在炉底拼出个模糊的“安”字;老太太男人留下的铜镜,被打磨成了镇纸,压在药书的最后一页,刚好盖住那个“生”字,像在给生命盖章;还有那个穿婚纱的姑娘送来的喜糖,糖纸被小心地贴在墙上,旁边挂着她的铜戒指,阳光照在上面,反射的光直通红泥坳,像条永远亮着的路。
冬至那天,下了场大雪,把红泥坳盖得严严实实,像铺了层厚厚的棉花。小年和阿镜在破庙前堆了个雪人,用青铜铃铛做眼睛,三足鸟铜鼎做帽子,看起来像个守护神像的小卫士。雪人旁边插着块木牌,写着“所有的魂,都有家了”,字迹被雪盖了层,像蒙着层温柔的纱。
雪停时,山坳里的炊烟慢慢升起,混着青铜铺的铜锈味和野菊的清香,像首被时光揉软的歌谣。小年的银镯子在雪光里泛着冷光,活动的那颗星转了转,卡进北斗七星的连线里,严丝合缝,像在说:“看,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
立春那天,红泥坳的积雪开始融化,檐角的冰棱滴着水,在青石板上敲出“叮咚”的响,像在给土地打节拍。小年蹲在破庙前翻土,准备种更多的忆魂草,铁铲碰到硬物发出“当”的脆响,扒开浮土,露出个青铜环,环上铸着细小的缠枝纹,与镇魂碑的边缘纹路吻合。
“是‘镇碑环’,”阿镜举着罗盘走过来,指针在青铜环上空打转,针尖凝聚的水珠里映出镇魂碑的影子,“西晋时用来固定镇魂碑的,看来当年立碑时,特意在破庙留了个信物,像把备用钥匙。”她用手指抠了抠环上的缝隙,掉出些暗红色的粉末,是干涸的血迹,与血契的颜色相同。
两人拿着青铜环去地宫时,通道里的铜链又长了些,顺着岩壁垂到地面,像铺了条铜色的路。链环上的苔藓沾着融化的雪水,变得滑溜溜的,踩上去“咯吱”响。快到镇魂碑时,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翻动书页。
碑前的青铜烟盒被打开了,里面的烟丝撒了一地,混着些银白色的丝状物,组成了几个模糊的字:“等雪化”。阿镜的罗盘指针突然指向碑后的阴影,那里摆着个新的布包,是用1980年的工装布料做的,边角缝着根红绳,绳尾拴着半块青铜镜,与破庙里的那半拼在一起,刚好组成完整的三足鸟图案。
“是他们留下的,”小年把青铜环扣在碑顶的凹槽里,环身突然发出红光,与碑上的名字呼应,“1980年的值班员,他们的魂还没走远,在等我们完成最后一件事。”布包里的铜镜背面刻着行小字:“七星聚,碑生花,魂归尘,契成烟。”字迹是三个不同的人写的,笔画里都嵌着铜屑,像用生命写就的。
镇魂碑在红光中轻轻震动,碑身的缝隙里冒出些绿色的嫩芽,顺着名字的笔画往上爬,瞬间开出白色的小花,形状像缩小的野菊,花瓣上沾着青铜粉末,在光下闪着微光。“是‘镇魂花’,”阿镜的声音发颤,她认出这是忆魂草的变种,“只有所有血契之人的执念都放下,碑上才会开花,看来他们真的安心了。”
离开地宫时,铜链的响声变得很轻,像在低声祝福。通道口的积雪已经化尽,露出片新翻的土地,上面印着串小小的脚印,像孩子的,每个脚印里都躺着片青铜镜的碎片,像撒下的希望。
回到铜铺时,发现门口堆着些新做的铜器,是货郎的儿子送来的,说是给“破契节”准备的。最显眼的是个铜制的七星盘,盘上的北斗七星能转动,转到红泥坳的位置时,会弹出个小小的三足鸟,嘴里叼着片野菊花瓣,像在献礼。
“张村的人说要办场大戏,”年轻人擦着铜盘上的指纹,“把所有跟祭坛有关的故事都编进去,从西晋的守镜人到现在的种花人,让娃娃们都知道,好日子不是天上掉的,是有人用念想换来的。”他往铺子里放了个布偶,是用青铜丝和野菊梗扎的,比说书人的那个更精致,翅膀上缝着七颗小小的铜珠,像串迷你的星子。
破契节那天,红泥坳的空地上搭起了戏台,幕布是用七处祭坛的布料拼的,水电站的工装、鹰嘴崖的麻布、望月坪的棉绸……在阳光下泛着不同的光泽,像把所有的时光都缝在了一起。戏台上的演员穿着仿古的服装,手里的道具都是铜铺做的,青铜镜是用反光纸贴的,洛阳铲是木头削的,却演得格外认真,台下的掌声比铜铃还响。
演到老刀推小年走的那段时,台下的老太太突然哭了,说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当年也是这么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她的哭声感染了所有人,却没人觉得悲伤,像在释放积攒了多年的情绪,哭完了,心里就敞亮了。
戏散场时,孩子们举着铜制的小灯笼在空地上跑,灯笼上的北斗七星图案在地上投下移动的光斑,像片流动的星河。小年的银镯子在笑声中轻轻颤动,活动的那颗星转出圈银亮的光,与灯笼的光斑交相辉映,像个温暖的拥抱。
入夏后,忆魂草长满了七片叶子,每片都映着不同的往事:红泥坳的野菊丛里,师祖在给年幼的老刀讲故事;水电站的机组旁,1980年的值班员们在贴春联;鹰嘴崖的石俑前,守链人在给银链上油……叶子的脉络里都流淌着淡淡的红光,像血契的印记,却不再冰冷,带着草木的温润。
阿镜把忆魂草移到了破庙的神像前,与镇魂碑上的镇魂花遥相呼应,像两座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她的罗盘渐渐不怎么动了,指针安稳地指向红泥坳,像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只有在月圆夜,才会轻轻颤动,仿佛在与天上的守护星对暗号。
铜铺的生意依旧红火,只是来的人不再只带着故事,更多的是带着希望——有人来打铜锁,说要锁住现在的平安;有人来打铜盆,说要接住未来的福气;还有对老夫妻,来打对铜手镯,说要像小年和阿镜的银饰那样,带着北斗七星的祝福,相伴到老。
小年的银镯子和阿镜的银链,在无数个打铜器的日子里,渐渐有了铜的光泽,像被岁月镀上了层温柔的膜。他们知道,血契虽断,传承未绝,那些刻在青铜上的名字、藏在野菊里的念想、融在日子里的平安,会像镇魂碑上的花,一季又一季,永远开在红泥坳的土地上,开在每个记得故事的人心里。
秋风再次吹过红泥坳时,野菊又开了,金灿灿的一片,把破庙围得像个花的海洋。镇魂碑上的镇魂花结了种子,被风吹到七处祭坛,落在新翻的土地里,像撒下的约定。铜铺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声线里带着野菊的香、青铜的凉,还有日子该有的甜,像首永远也唱不完的歌,唱给红泥坳听,唱给守护星听,也唱给所有珍惜现在的人听。
秋分那天,红泥坳的野菊开得铺天盖地,黄灿灿的花海把破庙裹成了个金色的绣球。小年蹲在庙前的空地上,给忆魂草浇水,指尖刚碰到叶片,七片叶子突然同时翻转,背面的纹路组成了完整的北斗七星,像幅活的星图。
“阿年哥,快看这个!”阿镜举着个铜筛子从玉米地跑过来,筛子里盛着些青灰色的颗粒,是从黑风口的河床里淘的,形状像缩小的三足鼎,边缘还沾着些暗红色的土,是红泥坳特有的黏土。她的另一只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是从货郎儿子的铜铺里找到的,上面画着个奇怪的装置,像风车和铜铃的结合体。
“是‘镇魂车’,”小年放下水壶,指尖捏起颗颗粒,在阳光下能看到里面嵌着细小的铜屑,像凝固的星火,“西晋的工匠做的,用风能带动铜铃,铃声能安抚祭坛的戾气。”他想起镇魂碑上的记载,这种装置曾遍布七处祭坛,后来随着铜镜的破碎渐渐失传,没想到图纸还能留存至今。
阿镜的罗盘突然在铜筛子旁剧烈转动,指针上的铜锈簌簌剥落,露出下面银白色的针身,折射出野菊的影子,在地上投下片金色的光斑,像块流动的绸缎。“鹰嘴崖的方向有动静,”她往远处的山峦望,那里的云雾突然散开,露出鹰嘴形状的巨石,石顶的青铜镜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只苏醒的眼睛,“有人在修复镇魂车,还带着很浓的铜器气息。”
两人往鹰嘴崖走时,山路上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花瓣沾满了露水,被太阳晒得半干,散发出甜甜的香气,像在给他们引路。快到崖顶时,听见上面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木头在转动,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铜铃响,节奏明快,像首古老的歌谣。
崖顶的空地上,个穿蓝布褂的老人正蹲在石台上忙活,手里拿着把铜匠锤,正在给个木制的装置上铜铃。装置的叶片是风车形状,边缘挂着七个小铜铃,正是货郎卖的那种三足鸟形状,每片叶片上都刻着个地名,红泥坳、水电站、黑风口……像串流动的祭坛。
“是‘续命车’,”老人的锤子敲在铜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震得石台上的露水都在颤动,“我爹是鹰嘴崖的守铃人,当年他说镇魂车不仅能安抚戾气,还能把祭坛的灵气聚起来,让血契之人的印记慢慢变淡,像给生命续了口气。”他往装置的轴心里塞了些青灰色的颗粒,正是阿镜筛子里的那种,“这是‘聚灵砂’,能让铜铃的声音传得更远,七处祭坛都能听见。”
老人的蓝布褂袖口露出半截小臂,上面有串淡红色的印记,是北斗七星的形状,比小年的疤痕浅得多,像刚长出来的新肉。“我年轻时总觉得这印记是负担,”他用铜匠锤轻轻敲着印记,“后来在黑风口捡到半张镇魂车的图纸,才明白是福气——知道哪些声音该用心听,哪些地方该好好守着,活得比谁都明白。”
当最后一个铜铃挂上装置时,山风突然变大,吹动风车的叶片,七个铜铃同时响起,声音清亮,像七处祭坛在同时歌唱。鹰嘴崖的云雾再次散开,露出远处的红泥坳,那里的野菊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回应铃声的召唤。
“你看,”老人指着风车的影子,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与七处祭坛的方向重合,“这影子能把灵气传到每个祭坛,让那里的土地变得肥沃,种出来的庄稼特别好,连野菊都开得比别处艳。”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青铜碎片,拼起来刚好是个三足鼎的形状,鼎底刻着“永宁二十三年”的字样,比之前发现的纪年更完整,像段终于写完的历史。
风车转动的第三圈时,阿镜的罗盘突然停止转动,指针稳稳地指向红泥坳的方向,针尾的小锤轻轻敲着盘面,发出“笃笃”的响,像在点头。“灵气聚起来了,”她往风车的叶片上撒了把聚灵砂,颗粒在风中散开,变成无数细小的光点,像片流动的星河,“七处祭坛的印记都在变淡,看来镇魂车真的能‘续命’,让血契的痕迹慢慢消失。”
离开鹰嘴崖时,老人要往山外走,说要把镇魂车的图纸送到每个祭坛的守护人手里。他给小年和阿镜各留了个铜制的小风车,叶片上刻着野菊的图案,“这是用聚灵砂混着铜水浇铸的,”他的蓝布褂在山风中扬起,像面小小的旗,“放在窗台上,能听到七处祭坛的祝福,比任何安神药都管用。”
回到红泥坳时,夕阳正往山坳里沉,把野菊染成了金红色,像片燃烧的花海。破庙前的忆魂草突然开出白色的小花,花瓣上的纹路变得很清晰,能看到里面映着无数模糊的笑脸——老刀在红泥地里教小年用洛阳铲,1980年的值班员们在水电站贴春联,师祖在破庙里给神像插花……像场永不落幕的回忆。
铜铺的窗台上,两个小风车在晚风中轻轻转动,铜铃的响声混着野菊的香气,漫出铺子,飘向红泥坳的每个角落。阿镜的罗盘静静地躺在柜台上,指针与窗外的风车叶片重合,像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夜里,小年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镇魂碑前,碑上的镇魂花开得正盛,每个名字的旁边都结着颗金色的果实,像颗颗饱满的种子。老刀、1980年的值班员、师祖……所有刻在碑上的人都在对他笑,像在说“我们从未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守护”。
梦醒时,天已经亮了。小年走到窗前,发现小风车的叶片上沾着些金色的粉末,像镇魂花的花粉。他把粉末收集起来,撒在忆魂草的花盆里,草叶上的纹路突然变得更清晰,映出幅新的画面——红泥坳的孩子们在野菊丛里奔跑,手里举着铜制的小风车,笑声像铜铃一样清脆,远处的七处祭坛都长满了绿色的植物,像片生机盎然的绿洲。
“看来他们真的安心了,”阿镜的声音带着笑意,她指着忆魂草的新叶,上面的纹路组成了个“家”字,是用无数个细小的三足鸟图案拼的,“连草木都在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永远的家。”
铜铺的生意越来越好,来打铜器的人大多带着新的故事——有鹰嘴崖的护林员,说要打个铜制的鸟食盆,纪念那个帮他修复镇魂车的老人;有黑风口的药农,要打个铜药罐,说用聚灵砂煮的药特别灵,能治多年的老风湿;还有个刚考上大学的姑娘,要打个铜书签,签身上刻着七处祭坛的小图案,说要带着这些守护的印记去远方,让更多人知道红泥坳的故事。
小年的银镯子总在打这些铜器时微微发烫,尤其是打到三足鸟和北斗七星的图案,活动的那颗星就会轻轻颤动,像在给铜器注入新的生命力。阿镜说这是“印记的传承”,血契虽然消失了,但那些共同守护的记忆,早就融进了血脉里,变成了永远的念想。
深秋时,七处祭坛的镇魂车都修复完成了。每当山风吹过,七处的铜铃声就会同时响起,在山谷里回荡,像场盛大的合唱。红泥坳的野菊开得比往年更艳,黄灿灿的一片,把整个山坳都染成了金色,像铺了层厚厚的阳光。
村里的人在野菊丛里搭了个凉亭,亭柱是用水电站废弃的钢管做的,上面刻着所有血契之人的名字,老刀、1980年的值班员、师祖……每个名字的旁边都画着朵野菊,像给他们戴上了永不凋谢的花。亭子里摆着个铜制的长桌,是货郎儿子特意做的,桌面刻着七处祭坛的地图,像张巨大的全家福。
重阳节那天,七处祭坛的守护人都来了,坐在凉亭里,喝着用野菊泡的茶,聊着各自的故事。穿蓝布褂的老人带来了鹰嘴崖的野山桃,穿军大衣的老人带来了水电站的新茶,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带来了自己做的野菊糕,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像群久别重逢的亲人。
“以前总觉得血契是诅咒,”穿军大衣的老人咬了口野菊糕,甜香里带着点青铜的凉,“现在才明白,是这些印记让我们找到了彼此,像串永远解不开的牵挂,多好。”他的铜拐杖敲在亭柱上,发出“笃笃”的响,像在给这句话盖章。
夕阳西下时,所有人都站起来,往红泥坳的空地上走。那里的镇魂碑前,忆魂草已经长得很高,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花瓣上的纹路映着每个人的笑脸,像幅活的画卷。阿镜往碑上撒了把聚灵砂,粉末落在花上,发出“滋滋”的响,像在给花朵注入新的生命力。
镇魂碑在夕阳中泛着温暖的红光,碑上的名字渐渐淡去,被绿色的藤蔓覆盖,只留下个模糊的“安”字,像个永恒的祝福。远处的七处祭坛传来铜铃的响声,清脆悦耳,与红泥坳的野菊香交织在一起,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歌,唱着守护,唱着团圆,唱着每个带着印记的人,都能在这片土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安宁与幸福。
冬至前夜,红泥坳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密的雪沫子落在野菊干枯的茎秆上,像给金色的花海裹了层白纱。小年蹲在破庙前的空地上,用洛阳铲给镇魂花培土,铲头碰到硬物发出“当”的脆响,扒开浮雪,露出个青铜制的小匣子,匣身刻着缠枝纹,锁扣是三足鸟形状,与货郎的铃铛如出一辙。
“是‘藏忆匣’,”阿镜举着灯笼走过来,灯光透过雪雾,在匣子上投下暖黄的光晕,她的罗盘指针在匣旁轻轻颤动,针尖凝结的冰珠里映出些模糊的人影,像在匣子里走动,“西晋时用来存放血契之人的信物,只有银镯子能打开。”她看着小年手腕上的银镯,活动的那颗星正微微发烫,像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
小年将银镯的活动星对准锁扣,三足鸟的翅膀突然弹开,露出里面的暗格,散出股混合着铜锈和墨香的气息,像打开了封了千年的书信。匣子里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摆着七样东西:红泥坳的野菊籽、水电站的铜螺丝、鹰嘴崖的银链碎片、黑风口的苍术根、落雁坡的雁羽、断云涧的莲瓣、望月坪的桂子,每样东西上都系着根红绳,绳尾拴着片青铜镜的残角,拼在一起刚好是完整的三足鸟图案。
“是七处祭坛的‘灵物’,”阿镜的指尖抚过雁羽,羽管里藏着张小纸条,是用银粉写的:“每处祭坛的灵物都藏着段记忆,集齐了就能唤醒‘守忆人’。”字迹是老刀的,笔画里嵌着些细小的冰晶,像写的时候天气极冷,“守忆人是血契之人的魂魄凝聚而成的,能记住所有被遗忘的故事。”
雪越下越大,破庙的屋檐下挂起了冰棱,像串透明的铜铃。藏忆匣里的灵物突然泛起微光,野菊籽冒出嫩芽,铜螺丝生出铜绿,银链碎片渗出露珠,七道微光在雪地里汇成道光带,直通红泥坳深处的地宫,像条铺在雪上的星路。
两人往地宫走时,积雪没到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响,像在给寂静的山坳伴奏。通道里的铜链上结着冰,被灯光照得发亮,像串凝固的星河,链环碰撞的声音比往常更清脆,像在欢迎灵物的到来。
镇魂碑前的雪透过地宫的缝隙飘进来,在碑脚堆了层薄雪,像给绿色的藤蔓盖了层棉被。当七样灵物被摆在碑前时,碑身突然剧烈震动,藤蔓顺着灵物的光芒往上爬,在碑顶织成个巨大的三足鸟形状,翅膀展开的方向刚好对着七处祭坛,像在拥抱整片山脉。
“守忆人要来了,”阿镜的罗盘突然腾空而起,在碑前旋转,指针的影子在雪地上拼出个模糊的人影,是个背着洛阳铲的老者,“是师祖,他是最早的血契之人,所有故事都在他的记忆里。”
藤蔓组成的三足鸟突然散开,化作个穿粗布短打的老者,眉眼间带着股熟悉的锐利,像老刀,又像小年梦中的剪影。他手里握着把青铜制的洛阳铲,铲头刻着“第一代守忆人”,声音像被雪冻过的铜铃,带着清冽的回响:“等了三千年,终于有人能集齐灵物了。”
老者的指尖划过灵物,每碰一样,就有段光影从灵物里飘出,在碑上投下流动的画面:西晋的祭司将青铜镜嵌入鹰嘴崖,1980年的值班员在水电站贴春联,老刀在红泥坳教小年辨认土毒,无数血契之人的身影在光影里交替,像部滚动的史书。
“血契不是诅咒,是场跨越千年的守护,”老者的目光落在小年的银镯上,活动的那颗星突然弹出细针,在他掌心刺了个小孔,挤出滴血珠,落在镇魂碑的“安”字上,“你是最后一个血契之人,也是第一个‘解契人’,该由你给这段故事画上句点。”
光影里突然出现个穿工装的年轻人,举着青铜镜站在水电站的机组前,镜面对准镜头,里面映出张熟悉的脸——是货郎的爹,他身后的七个值班员都在笑,每个人的手腕上都缠着银链,链尾的吊坠组成北斗七星,像串会发光的钥匙。
“他们不是在困邪物,是在给邪物找出口,”老者的声音带着叹息,光影里的值班员们将铜链接入发电机,银白色的电流顺着链环流淌,在红泥坳的上空织成道光网,“想用现代的电代替古老的血祭,可惜当年的技术不够,没能完成。”
当最后一缕光影消散时,老者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化作无数银白色的光点,融入镇魂碑的藤蔓里。碑顶的“安”字突然泛出金光,将地宫照得如同白昼,七样灵物在金光中化为粉末,顺着藤蔓的纹路渗入碑身,像给千年的守护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离开地宫时,通道里的铜链冰棱开始融化,水滴落在地上,发出“滴答”的响,像在倒计时。小年的银镯恢复了冰凉,活动的那颗星归位,掌心的小孔已经愈合,只留下个针尖大的印记,像被永远刻在了肉里。
破庙的雪地里,藏忆匣已经空了,只剩下暗红色的绒布,上面印着个模糊的三足鸟影子,像灵物留下的最后印记。阿镜的罗盘落在绒布上,指针稳稳地指向红泥坳的方向,不再颤动,像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红泥坳的天空格外蓝,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像满地的青铜碎片。村里的孩子们举着木铲堆雪人,用镇魂花的枯枝做手臂,野菊的残瓣做眼睛,雪人胸口嵌着个铜制的三足鸟铃铛,风一吹就响,声线里带着雪的清冽和铜的温润。
铜铺的窗台上,阿镜摆了盆新栽的忆魂草,叶片上的纹路比往年更清晰,能看到里面映着孩子们堆雪人的身影,像把新的故事刻进了草叶里。小年正在给个铜盆刻花纹,盆底的野菊图案旁,他特意加了个小小的雪人,手里举着铃铛,像在给过去的守护者们拜年。
中午时,货郎的儿子踩着雪来送年货,带来坛野菊酒和些新做的铜器——给孩子们的长命锁、给老人的暖手炉、给新婚夫妇的铜镜,每件上面都刻着个“安”字,笔画里嵌着细碎的铜屑,像撒进去的星子。“山外的人都说红泥坳的铜器带着福气,”年轻人擦着眼镜上的雪,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说用了能梦见金色的花海,里面有好多人在笑。”
小年给年轻人倒了杯野菊酒,酒液在铜杯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映出窗外的雪景,像把冬天的清冷和秋天的温暖融在了一起。“等开春了,我们去七处祭坛种忆魂草吧,”阿镜的手指在酒杯沿画着圈,“让每个地方都长出会讲故事的草,这样就再也没人会忘记那些守护的日子了。”
年轻人的眼镜突然蒙上了层水汽,他指着酒杯里的倒影,那里的雪地上站着许多模糊的人影,正在给忆魂草浇水,有老刀,有1980年的值班员,有穿蓝布褂的老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株野菊,像在传递接力棒。“他们一直都在,”年轻人的声音带着哽咽,却笑得很亮,“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陪着这些草慢慢长大。”
除夕夜,红泥坳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七处祭坛的方向都亮起了灯笼,像七颗落在地上的星子。村里的人围着篝火唱歌,唱新编的《七星谣》,唱老刀教小年的打夯歌,唱水电站的机器轰鸣改编的调子,歌声混着铜铃的脆响,在雪夜里传出很远,像给所有守护星的拜年信。
小年和阿镜坐在镇魂碑前,给碑上的藤蔓系了串铜铃,风一吹就响,像在给沉睡的名字们唱摇篮曲。藏忆匣被埋在碑旁的雪地里,上面种了株忆魂草,草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说“晚安”。远处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与碑上的藤蔓交叠在一起,像幅永远画不完的画。
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沫子落在铜铃上,发出“沙沙”的响,像在给新年的故事写开头。小年的银镯在雪光里泛着冷光,活动的那颗星转了七圈,与天上的北斗七星重合,然后稳稳地停在红泥坳的位置,像在说:“这里就是家,永远都是。”
远处的铜铺传来钟声,是货郎儿子敲响的新年钟,声线穿过雪地,与七处祭坛的灯笼呼应,像在宣告:所有的血契都已化作守护,所有的诅咒都已变成祝福,那些带着印记的人,那些刻在碑上的名,都将在这片土地上,与野菊同生,与铜铃同响,与每个平凡的日子一起,岁岁平安,年年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