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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侦队办公室的日光灯管终于歇了声,不是彻底坏了,是天光大亮后,它那点惨白的光被晨光吞了去。杨震捏着保温杯底,仰头将最后一口枸杞水灌进喉咙,舌尖还留着点微涩的甜。放下杯子时,他盯着内壁那圈淡红印记看了两秒——像极了卷宗里那些干涸的血迹,只是此刻被斜斜切进来的阳光镀了层金边,戾气被磨掉了大半,倒显出几分温吞的倦意。

墙上的石英钟指向六点十七分,秒针咔嗒咔嗒地啃着时间,像在数他们熬过的又一个通宵。季洁正把叶梓豪案的最后一份笔录塞进档案柜,指尖划过\"周睿\"那串龙飞凤舞的签名时,忽然顿住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残留在空气里,她抬眼看向杨震,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漫着,眼下的青黑比昨天深了半寸,像是被谁用墨笔轻轻晕开了。

“回家补觉去?”她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杨震把外套往臂弯里一搭,走到她身边时,手指自然而然地拂过她额前微乱的碎发。那几缕头发大概是被揉乱的,固执地翘着,他耐心地把它们顺到耳后,指尖不经意触到她耳廓,两人都顿了一下。“先去趟早市。”他收回手,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妈昨天视频时念叨城南那家豆腐脑,说好几天没尝到了,顺便捎点新鲜菜。”

季洁\"噗嗤\"笑出了声,合上档案柜的动作都轻快了些。“你倒记得牢。”上周视频时老太太随口提的一句,她自己转头就忘在了脑后,连带着婆婆说“阳台的茉莉该剪枝了”都没往心里去。

推开门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打在两人身上,拉出两道疲惫却挺直的影子。下到一楼,门卫老张头正拿着大扫帚扫地,见他们出来,直起腰笑:“又熬了一宿?小季这眼圈黑的,回去可得好好补补。”

“知道啦张叔。”季洁笑着应,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倦意,“您这地扫得比我们现场勘查都干净。”

老张头被逗乐了,挥挥手:“快去吧,早市这会儿正热闹,去晚了好豆腐脑都让人抢光了。”

走出警局大门,晨雾刚被太阳蒸散了大半,空气里还浮着点湿漉漉的凉意。街面上已经活过来了,早点摊的帆布棚支得老高,白气裹着油条的香气扑面而来,穿校服的学生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跑过,书包上的反光条在晨光里一闪一闪,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地撞在一起,惊飞了停在电线杆上的麻雀。

这烟火气浓得化不开,和几个小时前废弃窑厂的荒芜简直是两个世界。季洁深吸了口气,鼻腔里灌满了油香、泥土气和隐约的花香,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像是被温水泡过,慢慢松了下来。她想起凌晨在窑厂时,手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照见的只有断墙残垣和满地碎玻璃,风刮过砖缝的声音像鬼哭,那会儿谁能想到,几个小时后能站在这样活色生香的街头上。

“两碗豆腐脑,多放香菜多搁辣,要最稠的那种。”杨震熟稔地往早点摊前一站,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见了他就笑:“杨队又来啦?今儿个糖油饼刚出锅,给您留着呢。”

“那就再来四个糖油饼,要外皮焦脆的。”杨震掏出钱包,指尖在陈旧的皮革上摩挲了一下。季洁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跟老板讨价还价似的叮嘱\"香菜别切太碎\",忽然就想起刚认识那会儿。

那年她刚调进刑侦队,还是个连枪都握不稳的新人,第一次跟杨震出任务就是个连环盗窃案,蹲点蹲了三天三夜。最后人赃并获时天刚亮,她累得直打晃,杨震把嫌疑人塞进警车,转回头就往早点摊跑,回来时手里拎着塑料袋,里面是她随口提过喜欢的甜豆浆和刚炸好的油条。“吃饱了才有力气写报告。”他把东西塞给她,自己啃着个干硬的馒头,晨光打在他年轻的脸上,连胡茬都透着股锐气。

一晃十五年,他眼角的细纹深了,背也不像从前那样挺得笔直,可路过早点摊时,还是会记得她爱吃什么。

“发什么呆呢?”杨震把一碗豆腐脑递过来,白瓷碗上还带着热乎气,氤氲的白气一下子糊了季洁的镜片。“再愣神,辣椒油都沉底了。”

季洁赶紧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时,正看见碗里嫩白的豆腐脑上卧着红亮的辣椒油,翠绿的香菜碎撒在上面,像幅热闹的画。她用勺子轻轻搅了搅,香气顺着鼻腔往肺里钻,暖烘烘的。“就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她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豆腐脑滑溜溜地从喉咙溜下去,暖意从胃里慢慢散开,熨帖得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抱住了。

杨震正咬着糖油饼,酥脆的外皮掉了些碎屑在深色的衣襟上,他也不在意,含糊不清地说:“等这阵忙完,申请休年假。”他抬眼看向远处,公园门口的空地上,几个老人正慢悠悠地打太极,招式舒展得像流云,“带四个老人去海边,妈不是总说想看日出吗?你顺便教教她用智能手机拍照,省得她总抱怨不会发朋友圈。”

季洁眼睛亮了亮,像落了点星光。“好啊。”她又舀了一勺豆腐脑,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那是她记琐事的,封面都磨得起了毛边。“对了,下周得给阳台的绿萝换盆,上次买的营养土还在储藏室搁着,再晚了根该憋坏了。”

“记着呢。”杨震点头,伸手把自己碗里的香菜全夹到她碗里。他向来不爱吃香菜,觉得那股味儿冲,季洁却偏偏喜欢,说香菜是\"人间清醒草\",搁什么里都提味。这个习惯,他们保持了十几年,从最初在食堂分菜,到后来在家里做饭,从没变过。

吃完早点,两人往早市深处走。路两旁的摊子挨得紧紧的,卖菜的老太太把小油菜码得整整齐齐,沾着的露水在晨光里闪,像撒了把碎钻;卖水果的小贩扯开嗓子喊:“刚摘的草莓,甜掉牙喽!”;还有卖活鱼的,大盆里的鲫鱼扑腾着,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摊前的水泥地。

季洁在蔬菜摊前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小油菜的叶子,冰凉的露水沾在指腹上,舒服得让她眯起了眼。“就这个吧,看着水灵。”她拿起一棵,翻过来看看菜根,又闻了闻,“妈就爱吃这种带点土腥味的,说比超市里的新鲜。”

杨震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认真比对菜叶新鲜度的样子,忽然觉得,比在审讯室里盯着嫌疑人的眼睛看要顺眼得多。审讯室里的空气总是紧绷的,每个人的话都像裹着刺,而此刻季洁的侧脸被晨光照着,连绒毛都看得清,柔和得像幅水墨画。

“够了够了,买多了该放坏了。”季洁站起身,手里拎着一小袋油菜,又走到番茄摊前,拿起一个掂量着,“再买点番茄,晚上做番茄鸡蛋面,你不是爱吃溏心蛋吗?我多煮两个。”

“行。”杨震接过袋子,很自然地挎在胳膊上。他的胳膊上已经挂了好几个袋子,有豆腐脑的空碗,有刚买的油菜,还有季洁顺手拿的一小把香菜。两人并肩往回走,脚步慢悠悠的,偶尔聊两句队里的事——说李少成查监控时总打瞌睡,说何燕华最近迷上了养多肉,更多时候是听着周围的叫卖声,谁也不说话,却觉得踏实。

路过小区门口的花店时,季洁忽然停下了脚步。玻璃窗擦得锃亮,里面的向日葵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盘沉甸甸的,都朝着太阳的方向,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买两朵吧。”她推门进去,风铃叮铃响了一声,店主是个年轻姑娘,笑着问:“姐要几朵?这向日葵刚到的,新鲜着呢。”

“就要那两支开得最艳的。”季洁指着最靠窗边的两支,花盘比她的巴掌都大。

回到家时,墙上的挂钟刚敲过九下。屋子是两居室,不大,但收拾得干净,阳台上晾着的衣服还在滴水,窗台的茉莉开了几朵,香气淡淡的。季洁把向日葵插进客厅的玻璃瓶里,摆在茶几中央,瞬间给安静的屋子添了几分生气。

杨震则把豆腐脑和糖油饼放进厨房的碗柜里——那是给老太太留的,等会儿顺路送过去,又将蔬菜分门别类放进冰箱,小油菜搁在保鲜盒里,番茄摆在冷藏室的第一层。他做事向来仔细,连冰箱里的东西都码得整整齐齐,不像季洁,总爱把零食随手塞。

“我先去洗澡。”季洁拿了换洗衣物走向浴室,路过沙发时,伸手拍了拍杨震的肩膀,“洗完你再洗,争取中午前能睡会儿,下午说不定还有活儿。”

“嗯。”杨震应着,往沙发上一靠,长长舒了口气。沙发是他们结婚前买的,坐了快十年,有点塌陷,但靠着舒服。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哗啦哗啦的,像小时候老家门口的小溪,眼皮渐渐沉了下来。

他闭上眼,没去想叶梓豪案里那个模糊的监控画面,也没琢磨周睿的口供里哪个地方不对劲,脑子里只有向日葵的颜色,金黄得晃眼,还有刚才季洁笑起来时,眼角弯出的好看弧度。

不知过了多久,浴室门\"咔哒\"一声开了,水汽跟着飘了出来,带着点沐浴露的清香。季洁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发梢的水珠滴在睡衣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看到杨震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眉头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还在琢磨案子。

季洁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拿了条薄毯子,又轻手轻脚地盖在他身上。毯子是她去年织的,针脚有点歪歪扭扭,但暖和。她蹲下身,看着他熟睡的脸,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疲惫,她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的温度似乎让那点紧绷慢慢松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里面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跳舞,慢悠悠的,像在跳圆舞曲。季洁看着那些尘埃,又看看沙发上熟睡的杨震,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他们见过太多黑暗了。见过深夜小巷里的争执演变成血案,见过看似和睦的家庭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见过嫌疑人脸上虚伪的笑和眼底的冰冷。可不管见过多少黑暗,只要回到这里,看到彼此,就总能找到光亮。

就像这晨光,无论昨夜的夜多黑,多漫长,它总会准时爬过窗台,漫过地板,把每个角落都照亮。

季洁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一点窗帘。外面的鸽子\"咕咕\"叫着飞过,翅膀带起的风似乎都带着暖意,吹得窗台上的茉莉摇了摇,落下一片小小的花瓣。她看着远处早市渐渐散去的人群,看着阳光把屋顶的瓦片晒得发亮,忽然觉得,这样的人间,真好。

沙发上传来轻微的动静,是杨震翻了个身,毯子滑到了地上。季洁转身走过去,弯腰捡起毯子,刚要重新盖上,手腕却被轻轻攥住了。杨震没睁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再陪我躺会儿。”

季洁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靠着沙发背,把毯子往两人身上拢了拢。晨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刚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温暖得像要把时光都焐热了。

窗外的世界还在热闹着,叫卖声、车铃声、孩子的笑声混在一起,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把这小小的屋子温柔地裹了起来。而屋里,晨光漫过茶几上的向日葵,漫过沙发上相依的两人,漫过这平凡又珍贵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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