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藩的诏令,如同一道道滚雷,自京师中枢发出,迅速传遍大奉王朝的每一个角落。出乎许多朝中老臣战战兢兢的预料,这场足以撼动国本的巨大变革,在最初的惊涛骇浪之后,竟以一种令人惊异的“有条不紊”姿态,在帝国广袤的疆域上铺展开来。
当然,平静的表象之下,并非没有暗流。当钦差大臣手捧圣旨,在各地藩王府邸威严肃穆地宣读完那一道道剥夺其封地、人口、赋税乃至私属武装的敕令时,昔日威风八面的王爷们,反应各不相同。
有的藩王,如南境的庆王,在听完诏书后,面如死灰,踉跄数步,一口鲜血喷洒在金碧辉煌的殿前,随即瘫软在地,口中只反复念叨着“祖宗基业,毁于一旦……”
亦有如的肃王,性如烈火,当场拔出佩剑,怒指钦差,咆哮着要带兵清君侧,诛“奸臣”林尘,却被钦差身后如狼似虎的校尉以更快的速度制服,狼狈不堪地被卸下兵刃,捆缚起来。更有甚者,在绝望之下,试图一把火烧了经营百年的王府,与之一同化为灰烬,却也被早有防备的官兵及时扑灭。
然而,这些零星的、绝望的抵抗,不过是螳臂当车。
于是,在最初的混乱与喧嚣过后,各地官府在朝廷特派使者的监督和协调下,高效地开始了对原藩王土地、人口、府库的接收工作。一卷卷厚重的田契地籍,一箱箱积存的户口黄册,一座座曾经专属于王府的粮仓武库,此刻都井然有序地清点、登记、封存,悉数回归朝廷掌握。
而这些从藩王手中剥离出来的,动辄数万乃至数十万顷的肥沃土地,便成为了林尘力推的“摊丁入亩”改革基础。
深秋,淮左省,颍州府,凤台县,一个唤作“麦香渡”的村庄。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村庄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村口那片平日里孩子们追逐打闹、妇人们浣洗衣裳的河滩边的开阔地上,此刻却黑压压地聚集了全村老少。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紧张、期待、忐忑,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
在人群的最前方,几位身着崭新官服的县衙书吏,在一张临时搭建的简陋木案后正襟危坐。木案上,摊放着一沓盖有鲜红官印的崭新纸张,旁边则摆着印泥和笔墨。
“下一户,赵老蔫家!”一名负责唱名的衙役,拉长了嗓音喊道。
人群中,一个身材佝偻,脸上布满风霜刻痕的老汉,被他同样面带紧张的儿子搀扶着,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便是赵老蔫,一辈子都在给晋王府的管事当佃户,辛劳一生,却从未拥有过一寸属于自己的土地。
为首的一位书吏,约莫三十来岁,面带微笑,语气温和地说道:“赵老丈,莫要紧张。本官奉朝廷之命,陛下隆恩,推行‘摊丁入亩’新政。经核查,你户原佃种晋王府薄田八亩。现下,朝廷将原晋王府在此处的官田十亩,正式划拨归你户下。此乃田契,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地界四至与田亩数目。你老人家过目,若是无误,便在此按下手印,从今往后,这十亩地,便是你赵家的了!只需依照田亩数目,向朝廷缴纳正赋,再无其他苛捐杂派!”
赵老蔫浑浊的老眼中,瞬间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枯柴般的手,接过那份散发着墨香的田契。他的儿子赵大山,粗通文墨,凑过去逐字逐句地念着,念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
“爹……是真的!是真的!十亩……是十亩上好的水浇田!朝廷……朝廷真把地分给咱们了!”赵大山喜极而泣,扶着老父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赵老蔫捧着那张薄薄的田契,却觉得它重逾千斤。他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的皱纹滑落,滴在那鲜红的官印之上。突然,他双膝一软,朝着京师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草民赵老蔫,叩谢陛下天恩!叩谢朝廷!这……这真是青天白日,让俺们穷苦人见着亮了!”
他身后,无数双眼睛湿润了。压抑的抽泣声,逐渐汇聚成一片。
“快请起,老丈!”那书吏连忙起身,与衙役一同将赵老蔫搀扶起来,声音也带着几分动容,“此乃陛下体恤万民,林大人呕心沥血为民请命的善政。尔等日后好生耕种,将日子过红火了,便是对陛下与朝廷最好的报答!”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分地了!真的分地了!俺的娘啊,俺这辈子也能有自家的地了!”
一个年轻的后生,兴奋得满脸通红,将怀里的孩子高高举过头顶。
“可不是嘛!听说是从那些王爷手里收回来的地!乖乖,那些王爷一个个肠肥脑满,占的地几辈子都耕不完!还是当今陛下圣明,有魄力!”
一位见多识广的老农,捋着胡须,感慨万千。
“往后种自家的地,交朝廷的粮,再也不用看那些王府管事的脸色,不用受那二道盘剥了!这日子,有奔头了!真是有奔头了!”一个中年妇人,擦着眼泪,脸上却笑开了花。
类似的场景,在原先各大藩王的封地内,在推行“摊丁入亩”的每一个州县,如同春雨后的嫩芽,不断上演。
……
与此同时,江南省,苏杭之地,一处名为“枕水轩”的雅致茶楼内,水榭临波,丝竹悠扬。
二楼的一间包厢中,几位在江南商界颇具分量的人物正围坐品茗。他们中,有经营着遍布江南数州府绸缎生意的“苏锦汇”大掌柜钱万贯,有掌控着漕运部分线路、兼营米粮生意的“通达行”东家周伯通,还有一位则是世代经营玉器古玩,在士林中也颇有人脉的清雅老者,人称“玉先生”的文怀玉。
“诸位,”钱万贯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他那张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脸上,此刻却带着几分凝重,“朝廷这第二道旨意,想必大家都已经仔细琢磨过了。这商税,在原有基础上,再加三成,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我那苏锦汇,看着流水不少,但丝线的成本,织工的工钱,各处铺面的开销,算下来利钱本就有限。这一加税,怕是又要少了一大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