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三九百年的八月,湖湘大地,烈日高照,湘江霞炼港周围的小沟小河,喜欢过世外桃源生活的鳑鲏鱼,耐不住高温的蒸烤,翻着红眼圈,便辞别了人间。
至于岸地上的狗尾巴草,白毛草、铁线草、星星草、龙须草,那个单纯的传宗接代的惯性思维,随着野火,瞬间灰飞烟灭。
李廷升突然接到第七十九军王甲本军长的通知:“李廷升,你把整个营的士兵,火速调往新墙河!”
世界上只有穷酸儒子,才会啰啰嗦嗦或喋喋不休,这也问为什么,那也问为什么。李廷升是个军人,军人的第一要职,是服从军令。所以,李廷升不会向王甲本问为什么。
昨天,李廷升接到了一封家书,家书是他那个三心牌堂客写来的。李廷升粗粗一看,三心牌堂客们大概的意思是,第二个女儿出生了三个月,该取个什么名字,由你来定决;你在外边,注意安全之类,云云。
遵照薛岳将军的命令,凡属上战场的人,必须剃光头,写好遗书。
李廷升本想给家里的那个三心牌堂客们、给孙万庠、给薛锐军各写一封信,王甲本却像催命鬼一样,催促着快上战场,李廷升只得丢下钢笔,火速起程。
新墙河古称微水,按照薛岳将军的“后退决战”战略,决定东倚幕府、九岭、万洋诸山,西倚雪峰山脉,对呈犄角之势,拱卫长沙城。正面则依新墙河、汨罗江、浏阳河,行持久抵抗之外,依赖侧面、后面的山地,实行截击、侧击,形成天然的囊形阵地,消灭日本侵略者。
李廷升这个营,分配在草鞋岭,王留行那个营,分配在相公岭,史恩华的那个营,分配在笔架山。
三个地方,呈一字排开之势,相距并不远,骑马只需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
李廷升接到王留行营长的电话,立刻骑马到了相公岭,临时搭起防炮野战军营里,王留行和史恩华两个光头营长,躺开衣领,正在醮着一粒粒花生米,喝着酒。
一人一瓶烧谷酒,眼看见底了。王留行见李廷升过来,忙说:“李营长,你来了就好。我们两个人的遗书,正愁着寄给谁呢。”
李廷升说:“两位大哥,我的遗书,还没有写呢。”
王留行营长双眼通红,拉着李廷升的手说:“小弟,你或许可以逃过一劫,我和恩华兄弟呢,已抱殉国之心,与新墙河、汨罗江共存亡。所以,我们把遗书交到你手里,你想办法寄出去。”
“史营长,你是哪里人?”
“我是湖北荆州松滋人。”史恩华说:“我的家乡,早已被日本鬼子占领了,所以,我不晓得,我的遗书不晓得交给谁保存。”
“王营长,你的家乡在桃源陬市,你有老婆孩子,你何把遗书交给他们?”
“小弟,你的想法太天真。”王留行说:“我的老婆若是收到我遗书,肯定会悲痛欲绝,他们还活得下去吗?”
“我想,我们三个人的遗书,只有交给卫茅保管,最为妥当。”李廷升说:“你们把遗书交给我,我自己的遗书,回草鞋山之后,连夜写好。”
“卫茅这个人,最讲义气,我们把遗书交给他,我放心。”王留行说:“廷升,快半年了,六月雪的下落,你知不知道?”
“上个月,薛锐军写信给我,说没有六月雪的任何消息。长江上游江防军郭忏师长,关了薛锐军半个月禁闭。若不是急着抗日,郭忏准备关薛锐军一个月禁闭呢。”
“廷升,你是聪明人,我分析分析,六月雪到底去了哪里?”
“若是论聪明才智,我和薛锐军,孙万庠,六月雪,都不及卫茅。”李廷升说:“王营长,我挤破头都想不到,六月雪去了什么地方?”
史恩华说:“廷升,六月雪有没有可能去了北方?”
“她为什么去北方?”李廷升说:“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北方呀。何说,她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需要抚养。”
“我心里有一种预感,六月雪受了卫茅的影响,可能去了北方。”王留行说:“除此之外,再也无法解释她的失踪。”
“薛锐军那个人,受他父母亲的影响,实则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李廷升说:“不说薛锐军那破事,说起来,徒增烦恼而已。”
王留行感叹道:“我那个苦命的姐姐合欢,幸亏有卫茅与六月雪,我才有机会骨肉团聚;幸方有卫茅这个义子,她才没被文夕大火烧死。”
李廷升那一瓶烧谷酒,也见了底。史恩华催促道:“廷升,我要回笔架山了,你也早点回草鞋岭。大战在即,我们不能离开岗位太久。”
李廷升跃上战马,向王留行一拱手,说:“王兄,后会有期。”
王留行说:“记得把信寄给卫茅。”
三个人分别,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意。若不是战争年代,李廷升准会成为一个文艺青年。这个文艺青年,绝不是徐槱森之流。
军马跑得飞快,李廷升酒意上翻,随时吟诵着莎士比亚的诗:
我是否可以把你比作夏天?
你比夏日更温柔?
狂风将五月的花蕾摧残,
夏日的租期太短暂。
烈日霄让苍穹蒙尘,
百花终将凋零于无常。
而你永恒的夏日永无褪色,
死神也无法将你囚禁。
只有诗行乃在人世间传唱,
你的美永远不会消逝。
草鞋岭东西两边都是山脉,中间是一条长长的峡谷,不知道哪个朝代修筑的古驿道,沿着峡谷一直通往新墙河方向。
昔日临湘县经草鞋岭、笔架山过新墙河,可通往长沙。所以,草鞋岭,笔架山,相公山,是拱卫长沙城第一道的屏障。
岳阳城被日本人占领后,日本军队迅速进攻临湘县白羊田,与驻守在草鞋岭的中国军队,以游港河为界线,长期对峙。
都说国民党的税多,捐多,会议多,果然名不虚传。将士们的时间、精力、意志,在无穷无尽的会议中,消磨殆尽,将士们早已不耐烦了。
九月十四日,关麟征拿着一根根的指挥棒,指着会议室墙壁上一幅巨大的地图说:“日军以丰岛房太郎第三师团为核心,左右两翼分别以神田正种的第六师团和青木成一的四十师团组成,将于几天之内,沿新墙河北岸,对我军展开强大的扇形攻势。”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日本人的奈良支队,上村支队,有飞机、坦克、追击炮、甚至还有海军支援和毒气弹;而我们只有落后的老式步枪和血肉之躯。”关麟征说:“现在,我宣布命令,调李廷升的那个营,到大荆街、关王桥一带机动作战,阻止丰岛房太郎的第三师团正面进攻;草鞋岭那一带的阵地,交给杨汉域的手下一个团,展开战斗。”
杨汉域霍地站起来,大声说:“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不对称战斗?关将军,你们黄埔系的部队,装备远胜于我们川军序列。我提一个要求,我们的部队,只要子弹够多,让日本鬼子吃饱!”
“杨汉域,你的要求不过分。我关麟征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