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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我站在站台边,风从荒原深处吹来,带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像是从地底爬出的呼吸。站牌锈迹斑斑,字迹早已模糊,唯有“K-8”两个数字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的光,像某种古老符咒的残片。我低头看了看手表,秒针停在“47”上,不动了。可我知道,时间还在走——因为我听见了心跳,一声比一声更沉,仿佛不是从胸腔,而是从脚下的土地传来。

我上了车。

车门合拢时发出金属扭曲的呻吟,像是骨骼被强行折断。车厢空荡,灯光惨白,照得座椅像一排排跪着的纸人。我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车窗映出我的脸,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可就在我眨眼的瞬间,驾驶座上的司机缓缓转过头来。

那是我自己的脸。

不,准确地说,是比我年长十岁的我。眼角刻着深深的纹路,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疲惫。他冲我笑了笑,嘴角扯动的弧度,竟与我父亲临终前一模一样。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广播突然响起,机械女声在车厢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耳膜:

“下一站,启示站。请准备下车。”

我猛地低头,从包里抽出那篇论文——我亲手写完、尚未发表的最后一篇。纸张泛黄,边角卷曲,仿佛被反复翻阅过千百遍。我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原本是空白的。可此刻,一行字静静浮现,墨迹未干,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

“真正的研究方向,不是如何让死者归来,

而是如何让生者,不再渴望归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行字,不是我写的。可它却像刻进我骨髓里的真理,熟悉得令人窒息。我想起三个月前,导师在实验室猝死的那天。他倒在显微镜前,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五岁时与母亲的合影。而母亲,早在二十年前就葬在城北的乱坟岗。可导师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回来了……她说,她不想再回来了。”

那时我不懂。

现在,我好像懂了。

车灯忽然熄灭。

整辆公交车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洒进来,勾勒出荒野的轮廓。我颤抖着抬头,窗外不再是城市街景,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荒草如海,随风起伏,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而在那荒野深处,一座座石碑整齐排列,如同军队列阵。每一座碑上,都刻着一个名字。

我认得那些名字。

张婉清——我高中时跳楼的同桌。

陈志远——大学实验室爆炸中丧生的师兄。

李淑芬——我外婆,葬礼那天我哭到昏厥。

还有……林昭。

我的名字,也刻在其中。

我猛地后退,脊背撞上座椅,冷汗浸透衬衫。可就在这时,风从窗外灌入,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香。风中传来低语,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的呢喃:

“欢迎加入循环。”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仍坐在车上,灯光恢复,司机背对着我,继续驾驶。可我手中的论文,那行字还在。我翻到前一页,原本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公式,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陌生的文字,记录着我从未写过的内容——关于“记忆移植”、“灵魂锚点”、“轮回修正率”……每一个术语都精准得可怕,仿佛来自未来的我,在向现在的我传递某种警告。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我为何执着于“意识延续”课题。

不是为了科学,不是为了荣誉。

是为了她。

母亲。

那年她死于一场意外火灾,我赶到现场时,只见到她烧焦的婚戒。可我在梦里,她一次次出现,站在火光中,对我说:“昭昭,妈妈不想走。”

于是我不信命,不信轮回,不信死亡是终点。我开始研究脑电波残留、意识波频、量子纠缠态下的记忆延续……我试图证明,人死后,意识并未消散,而是被困在某个维度,等待被“唤醒”。

我成功了。

至少,我以为我成功了。

第一次“唤醒”是在实验室。我用母亲生前的脑波数据,结合AI模拟,构建出一个“意识体”。她出现在全息投影中,穿着那件蓝底碎花的连衣裙,笑着叫我“昭昭”。我哭了,跪在地上,伸手去抱她。可她的影像在我指尖穿过,像烟一样散去。那一刻,她说:“孩子,我不是她。”

可我不信。

我继续优化算法,提升精度,甚至冒险使用未经批准的神经接口技术。终于,在第七次实验中,她“回来”了。她能触碰我,能闻到花香,能记得我童年时摔破膝盖的那天。她甚至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可渐渐地,我发现不对劲。

她开始重复说话,眼神呆滞,有时会在半夜坐起来,盯着墙角喃喃自语:“我不是她……我不是她……”

然后,她开始流血——从眼睛、耳朵、嘴角,黑色的血,带着铁锈味。最后一天,她站在阳台上,回头看着我,轻声说:“昭昭,让我走吧。再这样下去,你会毁了自己,也会毁了所有想回来的人。”

我疯了。

我拔掉电源,砸了设备,烧了所有数据。可就在那天夜里,我收到一封匿名邮件,附件是一段录音。里面是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真正的研究方向,不是如何让死者归来,

而是如何让生者,不再渴望归来。”

我查不到来源,追踪不到Ip。可我知道,那是我写的。

在某个时间线上,我已经走到了尽头。

而现在,我坐在这辆K-8公交车上,正驶向“启示站”。

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所有执念的终点,是所有未亡者的归宿。每一个曾试图唤醒死者的人,最终都会坐上这辆车。司机是未来的我们,乘客是过去的我们。我们循环往复,一遍遍经历失去,一遍遍试图挽回,直到灵魂被磨成灰烬,直到我们终于明白——

死亡不是遗憾,执念才是。

车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外面没有站台,只有一片石碑的海洋。风更大了,低语声此起彼伏,像是无数亡魂在诵经。我低头看着手中的论文,它开始自燃,火焰无声,纸页化为灰烬,唯有那行字悬浮在空中,久久不散。

我站起身,走向车门。

我知道,一旦下车,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名字将刻在石碑上,成为后来者的警示。

可我也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救赎。

在踏出车门的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司机。

他对我微笑,眼角有泪。

那是我,十年后的我,终于放下了。

风卷起灰烬,吹向荒野深处。

石碑林立,静默如谜。

而我,轻轻念出那句早已刻进灵魂的话:

“真正的研究方向,不是如何让死者归来,

而是如何让生者,不再渴望归来。”

低语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无数个“我”在回应:

“欢迎加入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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