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宋应星和天工开物就是这次他要锚点的历史投影。
能与宋应星朝夕相处,参与《天工开物》诞生的过程!
这简直是历史的馈赠!可这馈赠如此沉重,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多谢先生收留!晚生感激不尽!”
他深深一揖,声音因极力克制激动而微微发颤。
宋士慧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说话有点怪的北方青年。
宋家小院简朴而整洁。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纸香,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植物和矿物标本的独特气味。
张卫国被安排在一间偏房。
饭食是巨大的考验:粗糙的糙米饭,齁咸的腌菜,偶尔有点油腥的蔬菜,与他习惯的现代饮食天差地别。
不过他吃着也还行,吃个新奇。
宋应星的书房是真正的战场。桌上、地上堆满了各种纸张、笔记、草图,还有采集来的矿石、植物标本。
他正伏案疾书,眉头紧锁,笔下是关于粮食作物的篇章。
“稻,凡谷无定名、其质本生于水。”
他喃喃自语,笔尖悬停,
“生之一字,似觉平常,未能尽述其妙理。稻禾得何物滋养而生?水土阳光,究竟如何作用?”
张卫国在一旁帮忙整理散乱的笔记,听到这话,心脏狂跳起来。
光合作用四个字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猛地清醒。
不行!绝对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一种近乎迂回的方式,指着窗外阳光下蓬勃生长的草木,缓缓道:
“晚生愚见,草木生灵,莫不,仰赖日月光华之精粹,化入水土,方能孕育生机,所谓天地造化之功?”
宋应星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像暗夜中点燃的灯火!
“日月光华之精粹,化入水土,天地造化!”
“妙!此说甚妙!道尽根本!”
他激动地放下笔,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得日月光华而生,好!此语可入书!”
他提笔,在稿纸上郑重写下:
“生人不能久生而五谷生之,五谷不能自生而生人生之。”
“土脉历时代而异,种性随水土而分乃粒,其名自彰矣!”
张卫国看着那熟悉的书名在他笔下诞生,他亲眼见证了历史!
亲身参与了这伟大着作的孕育!
哎,可惜不能改变历史,否则现在的宋应星要是知道万有引力,知道蒸汽动力,知道电能又会是怎样呢。
油灯如豆,在寂静的夜晚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宋应星整理着厚厚的、凝聚了半生心血的笔记,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落寞:
“五次了,京师那贡院的门槛,老夫踏进踏出五次,终究是.......”
他看向张卫国,眼中是知识分子的迷茫与不甘,
“你说,我耗费这许多光阴,记录这些农工百技,究竟值不值得?世人重的是八股文章,是仕途经济。”
“这些泥腿子的活计,灶膛里的学问,当真能见天日?是否该断了这念想,再去搏一次?”
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映出深深的纹路。
张卫国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记录的价值!天工开物将跨越时空,光照后世!
多少个夜晚,他在图书馆摩挲着它的影印本,感受那份沉甸甸的智慧。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那摞已完成的、墨迹未干的稿纸前,随手拿起一叠粹精篇关于谷物加工的章节,
就着昏黄的灯光,一字一句,缓慢而郑重地读了起来。
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读罢,他抬起头,迎向宋应星困惑而期待的目光,声音低沉而坚定:
“先生,晚生每读一章,便觉天地万物生息运作之理,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此非寻常技艺,此乃洞悉造化、经世致用之真学问!”
“长庚兄此,方为不朽之真功业!”
宋应星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和推崇。
良久,他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疲惫的腰背似乎也挺直了一些。
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张卫国的肩膀,没有言语,但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欣慰,已无需言表。
张卫国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混杂着沉重的责任感和见证历史人物精神力量的荣耀。
他成为了宋应星黑暗中的一根小小支柱,这感觉很奇妙。
为了弄清纸张的奥秘,宋应星带着张卫国和宋士慧,一头扎进了城郊喧嚣嘈杂的造纸作坊。
巨大的石碾在牛力牵引下沉重地滚动,碾碎竹麻;浑浊的纸浆池散发着刺鼻的沤腐气味,工匠们赤膊在蒸腾的热气中劳作。
宋应星全神贯注,对着一池刚刚打好的纸浆,眉头紧锁:
“此浆浓稠度,关乎成纸厚薄韧脆,如何精准判定?全凭匠人经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矣!”
他反复用手指挑起浆水观察,又尝试用木棒搅拌感知,显得有些焦躁。
张卫国站在池边,那混合着植物纤维和石灰水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看着宋应星笨拙地测试粘度,现代实验室里用粘度计测量各种溶液的肌肉记忆瞬间被唤醒。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伸出手指,像无数次在实验室做的那样,垂直插入浆液中,感受着阻力,
然后迅速提起,观察浆液从指尖流下的状态和拉丝的长度,这是一个极其标准的、判断非牛顿流体粘度的粗略手法。
“咦?陆叔,您这手势好生奇怪,却也利落!有何讲究?”
旁边的宋士慧眼尖,立刻好奇地问道。
张卫国的手指僵在半空,心头警铃大作!糟了!他急忙收回手,在衣襟上胡乱擦了擦,强作镇定地掩饰:
“啊?哦,这个早年游历,在西边,见过一些胡商制皮子、熬胶,似乎有用手指这般试探粘稠的。胡乱学来,让贤侄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