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像根被拉紧的弦,骤然松开后,整个教学楼还飘着粉笔灰的味道。我捏着皱巴巴的英语卷子,站在教室后门,看见牛雅溪正趴在第一排的桌子上,用红笔在我的错题本上画着什么,侧脸被走廊的灯光镀上一层浅黄的边。
“这儿呢。”她抬起头,冲我扬了扬手里的本子,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
我走过去时,才发现她把我错了三次的完形填空挖空,重新抄在稿纸上,旁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着“固定搭配”“上下文提示”。纸页边缘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耳朵长得出奇,一看就是上课走神时画的。
“这道题你总错,”她指着其中一个空,“选A是因为前面有个‘but’,表转折,你上次就是没注意到这个信号词。”
她说话时,气息轻轻拂过我的手背,带着点橘子糖的甜味。我赶紧把视线移到卷子上,假装认真看题,耳朵却红得发烫。后排还有几个同学没走,正趴在桌子上刷题,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懂了。”我点点头,笔尖在纸上划了半天,却没写出一个字。
“你写呀。”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再错我可要罚你抄课文了。”
“哦。”我硬着头皮写下答案,余光瞥见她嘴角偷偷扬起的弧度,心里像揣了只扑腾的麻雀。
等我把错题改完,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铺了层薄薄的银霜,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衬得夜晚格外静。
“你看,其实也不难吧?”她把我的错题本合上,“明天早上早读前,你把这十个单词背下来,我抽查。”
“好。”我接过本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空气里突然有点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
“那个……”
“我爸……”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相视一笑。
“你先说。”她把头发别到耳后。
“你爸……没再生气吧?”我问。下午在村口的事像根刺,扎在我心里。
她的眼神暗了暗,摇摇头:“没事,他就是那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晚上吃饭时还问我买的资料难不难呢。”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牛满仓那种说一不二的性子,怎么可能轻易消气。
“小A,”她忽然抬头看我,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星星,“你别因为我爸的话就躲着我,好不好?”
“我没有。”我慌忙否认,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其实我心里确实打了退堂鼓,我爸的话像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自讨没趣。
“那就好。”她笑了笑,站起身,“走吧,太晚了,我妈该担心了。”
我们并肩走出教学楼,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人清醒了不少。操场边的白杨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说悄悄话。
“你家在西头,我送你到路口吧。”她说。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你快回家。”
“没事,反正顺路。”她不容分说,推着自行车跟在我旁边。
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偶尔经过的晚归村民,扛着锄头,哼着不成调的山歌。经过村东头的砖窑时,还能看见里面透出的红光,听见机器运转的“轰隆”声——那是牛满仓的营生,也是平安村最气派的地方,砖窑门口停着的那辆桑塔纳,在夜里像头蛰伏的野兽。
“我爸以前也穷,”牛雅溪忽然开口,“小时候住的房子还没你家的结实,后来跟着人去外地拉砖,风里来雨里去的,才攒下点钱。”
我愣了愣,没说话。在我眼里,牛满仓一直是“有钱人”的代名词,从来没想过他也有过穷日子。
“他总说,穷怕了,不想让我再受他吃过的苦。”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可他不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那你想要啥?”我问。
“我想……”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我想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用看别人脸色。”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颗种子,落在我心里。其实我也一样,我也想走出这座山,想让爸妈不再起早贪黑地干活,想让弟弟能像镇上的孩子那样,背着崭新的书包去上学。
“会的。”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们都会考出去的。”
她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嗯,一定会的。”
到了分岔路口,她把自行车支好,从车筐里拿出个布包递给我:“这个给你。”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个保温杯,摸起来暖暖的。“这是啥?”
“我妈炖的鸡汤,放了点枸杞,你拿回宿舍喝。”她压低声音,“别让我爸知道,他看见又要念叨。”
“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我把布包推回去。她家的鸡汤,我只在过年时远远闻过香味,哪里敢接。
“让你拿着就拿着。”她有点急了,硬塞进我怀里,“你最近不是总熬夜吗?补补身子。再说了,你得好好吃饭,才能有力气背单词啊。”
她说着,跨上自行车就走,骑了两步又回头:“明天早上记得背单词,我真的会抽查!”
我站在原地,抱着温热的保温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回到家时,我爸还在灯下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灵活地转着圈。“咋才回来?”
“跟同学讨论题呢。”我把保温杯放在桌子上,“妈睡了吗?”
“刚睡下。”他抬头看了眼保温杯,“这是啥?”
“同学给的,她妈炖的鸡汤。”
我爸的手顿了顿,没说话,继续编筐。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小A,爸不是不让你跟同学来往,可这牛家闺女……”
“爸,我知道分寸。”我打断他,“我们就是一起复习,互相帮忙,等高考完就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行吧,你心里有数就行。快把汤喝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我把鸡汤倒进碗里,金黄的油花浮在上面,飘着淡淡的香味。我给我爸盛了半碗,他摆摆手:“你喝,你用脑。”
我知道他是舍不得。那晚上的鸡汤,我喝得很慢,每一口都觉得格外香。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揣着单词本去了学校。操场上已经有几个同学在跑步,我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借着路灯的光背单词。风有点冷,我把外套裹紧了些,嘴里念念有词,心里却想着牛雅溪会不会真的来抽查。
早读铃响时,我刚背完最后一个单词,转身就看见牛雅溪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个馒头,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背完了?”她走过来。
“嗯。”我有点紧张,“你要抽查吗?”
“不用了,看你这么认真,肯定背会了。”她把手里的馒头递给我,“还没吃饭吧?我妈早上蒸的,红糖馅的。”
我接过馒头,还是热的,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对了,”她忽然说,“下周六学校组织模拟考,听说难度跟高考差不多,你可得好好准备。”
“知道了。”
“考完试我们去姑射山玩吧?”她眼睛亮晶晶的,“听说山顶的庙里有棵老松树,许愿可灵了。”
我愣了愣:“去庙里?”
“不是求神拜佛,就是去散散心。”她有点不好意思,“复习太累了,想去透透气。”
我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想起她昨天晚上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心里忽然软了。“好啊。”我说。
她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太好了!那就说定了,考完试早上八点,在山脚下见。”
那天的模拟考,我做得格外认真。尤其是英语,看到那些熟悉的单词和句型时,我总能想起牛雅溪给我讲题的样子。交卷的时候,我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考完试的下午,我正在家里帮我爸劈柴,忽然听见院门口有动静。出去一看,是牛满仓的司机,正往院里搬东西。
“这是啥?”我爸走出来,一脸疑惑。
“是牛老板让送来的,”司机笑着说,“他说小A同学学习辛苦,给送点营养品。”
我看见地上放着两箱牛奶,还有一筐鸡蛋,都是城里超市里才有的牌子。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这哪是送营养品,分明是昨天的事让他心里过意不去,又拉不下脸,才用这种方式表达。
“这我们不能收。”我爸赶紧摆手,“让牛老板拉回去吧。”
“牛老板说了,要是你们不收,就是不给面子。”司机把东西往院里推了推,“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就开车走了,留下我和我爸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两箱牛奶发愣。
“这……”我爸搓着手,一脸为难,“这可咋整?”
我看着那箱印着卡通图案的牛奶,忽然想起牛雅溪笑起来的样子。也许,有些鸿沟,并不是不能跨越的。
“爸,”我说,“等我考上大学,挣钱了,再还给他。”
我爸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继续劈柴。斧头落在木头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在为我们加油鼓劲。
周六早上八点,我准时到了姑射山脚下。牛雅溪已经在那儿了,穿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背着个小背包,远远看去,像朵开在山脚下的蓝莲花。
“你来了!”她跑过来,手里拿着两个煮鸡蛋,“快吃,爬山有力气。”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她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我接过鸡蛋,咬了一口,心里忽然觉得,也许这个夏天,真的会有不一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