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娘娘到!”
小路子快跑两步,为沈清和掀开了轿帘,凛冽的冬风涌进轿辇,钻进了沈清和鼻腔里头,霎时就侵酸了鼻尖。
尚宸殿外已经站满了人,寒风吹动着她们的墨发,衣袂翻飞,佩环轻响。一个时辰之前,她们还是满脸欢心互道吉祥,如今已经满脸忧色。
哲嫔与婕嫔皆低着头,仪妃被禁足,她们两个如今是除了沈清和之外位份最高的嫔妃的。站在最前,极力维持着端庄,静静站着,不时抬头,向殿内张望。
褚嫔没有封号,站在哲嫔与婕嫔之后,眼圈已经泛红了,肩膀微微耸动着,泫然欲泣。
童常在低着头,时不时打量着四周,偶尔又低下头攒动着手上的丝绢。她实在没办法为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所谓的丈夫感到悲伤。可碍于这宫里的规矩,又不能不到这尚宸殿外候着。
沈清和径直从众人的身边走过,把身上的月白色织锦斗篷留给了殿外的小路子,又将鬓发整理好,迈进了尚宸殿中。
殿内烘着炭炉,温暖的空气夹杂着浓稠的血腥味,迅速缠绕着沈清和,将她包裹起来。
沈清和不由蹙眉,抬起手以袖口遮住鼻尖,心头顿时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喃喃道:“这么快?”
暖阁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沈清和迅速敛正神色,挪步往暖阁去了。正逢小碟子迎出门来,没来得及去更换衣衫与拂尘,上头还满是血迹。见来人是沈清和,忙恭声道:“娘娘。”
沈清和颔首示意,随口问道:“今晨请安时,皇上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竟吐血昏迷了?”
小碟子想起怀中的书信,心跳又不知不觉加快了起来,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尽力维持面上的平静,声音却一顿,“奴才不知,奴才为皇上准备参茶回来,便见皇上已经吐血昏迷了。这边急忙找来了乔太医,正在为皇上诊治...”
沈清和闻言眸色一黯,眼尾处轻轻抽动一下。小碟子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他方才答话的语气中分明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为难语调。
若是无故昏厥,又怎么会命人封了永庆宫呢。
这其中定有隐情。
或许,与顾桓祁本来要见的那人有关,又或许...是郭家的事情,才会牵连了仪妃被禁足。
敛正神色,沈清和只是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而后转过屏风,进了暖阁中。
与乔太医同来的,还有卢太医与胡太医,三人的面色都极为凝重,见沈清和入内,赶忙起身见礼。
沈清和并未多言,指尖向下轻轻压了两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关切道:“皇上如何了?”
顾桓祁一直不愿让人知晓自己的病情,就连服药都是命人放在茶盏中呈上。乔太医拱着手,先是看了一眼沈清和身后的小碟子,见小碟子无奈地点了点头,才如实道:“回皇贵妃娘娘的话,自夏氏在皇上的香炉中加入了樟脑一物致使皇上第一次昏迷,皇上的身子还未大好,又在您...”
乔太医抬眸,想说在沈清和出宫后的那段时间,但是碍于在场之人中有人并不知道沈清和与洛知微本是一人,便按下没说。
两人眼神交会,各自会意后,乔太医继续道:“...那之后,皇上也曾因急火攻心昏迷过一次。这之后,皇上龙体便大不如从前了。再加上去年冬日里曾落水,着了风寒。还有前些日子,不知是不是蓝氏行的那巫蛊厌胜之术当真成了,皇上才苏醒不久。”
沈清和捻动着手指,一桩桩一件件地听着。
博山炉中的樟脑本不是夏氏的手笔,是沈清和为了遮掩易水寒给顾桓祁的药丸中有蹊跷,才将此事嫁祸到了夏氏的头上。
而顾桓祁前些日子的昏迷,自然也不是因为那个巫蛊娃娃所致。一个太医,口中说出患者的病情是因为巫蛊之术而起,实在是可笑至极。
果然如沈清和所料,乔太医验毒的能力终归还是差了些。难怪从前竹叶在时,总说宫里的这些太医是草包。
沈清和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卢广安的脸上扫过,对视一瞬,各自心领神会。
“这一遭又一遭地下来,今日又急火攻心...皇上的龙体实在虚耗太过...”
急火攻心。沈清和心中默念一句。
而后垂眸,眉间染上一抹愁色,“有劳乔太医为皇上开个方子。”
“皇贵妃娘娘言重了,”乔太医无奈地摇了摇头,犹豫道:“皇上其实一直在服药,可身子却丝毫不见好。恕微臣僭越,微臣以为,皇上当真应该好生歇息,待身子将养好了,再操劳国事。”
沈清和的声音中不知不觉有些一丝哽咽,“皇上向来勤勉,就有劳乔太医为皇上开方子吧,至于将养身子之事,待皇上醒来,本宫会劝谏皇上的。”
三人向沈清和周全了礼数,转身离开了尚宸殿。
脚步声渐远,殿内炭火噼啪作响,温暖如春,只剩下沈清和与顾桓祁两人。
沈清和立在龙榻前,沉着脸,看着龙榻上面色惨白的顾桓祁,唇边还沾着未擦干的血迹,明黄色的寝被与枕头上都开出了殷红的花。
沈清和的目光平静地从顾桓祁的脸上扫过,他还不足三十岁,是个有野心,有城府,又有能力的帝王。
待自己...
待眼下的这个自己,也算得上是极好的。
他会在叶皇后污自己清誉之时,谎称为自己上药包扎时系的是渔人结;在纪氏小产,心灰意冷之时,为了自己去查明一分春被人掺入麝香的“真相”;在烟火落下之时,环抱着自己,在自己的耳边诉说爱意。
不忍的情绪在心中翻涌,沈清和的心似乎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如雷击般的痛感在全身蔓延开来。
可心底深处,是无法消除的仇恨。
自沈清和回到重湘宫起,她总是能梦见,竹叶那具湿漉漉的尸体,在她的眼前,渐渐冰冷、僵硬。
沈清和本就是为了给竹叶报仇才回宫。
他的温情,他的爱意。于沈清和而言,皆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每甜蜜一分,内心便多煎熬和撕裂一分。
沈清和只能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这宫里的许多人罪不至死,却都是因为他的猜忌与防备而丧了命。
那个被活活杖毙的昭常在,还有因为失去利用价值而被毒杀的懿纯皇后,以及那个被推进玉液池中的洛知微。
炭炉里的炭火熏红了沈清和的眼尾,她轻叹一口气,用手中丝绢抹去了顾桓祁唇边的点点血迹。
丝绢轻柔,上头带着丝丝缕缕一分春的香气,昏迷中顾桓祁好似嗅到了什么,嘴唇翕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
沈清和为顾桓祁掖好被角,转出了屏风外,凌厉的眼神投向了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