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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痕早已平复,却每逢阴雨,仍微微发痒。

他望着窗内那一点摇曳的光,忽然想起李芊芊昨日递来的账板残片:最末一行,蓝墨写着,“巳末,李芊芊入都,携账三块,赴都察院。罐未启,土未验,心已至。”

墨未干。

风起了。

檐角铜铃轻颤,一声,又一声,像是在数——数那尚未落笔的诏书,数那尚未启程的马车,数那尚未开口的,一个名字。

紫宸殿的诏书是卯正三刻发的。

朱漆匣子由尚仪局女官捧出,经司礼监验印、六科过目、通政司誊黄,一路未停,直抵民议厅驿馆。

匣盖掀开时,小李子正用炭条在门楣上记第三十七笔——记的是今日雾岭坳补渠工料的出入数。

他指尖一颤,炭条折断,黑灰簌簌落在青砖缝里,像一小片猝不及防落下的夜。

诏文只八字:“即赴内阁,参赞机务。”

满朝震动。

不是因陈皓资历浅——他早无官籍;也不是因恩宠骤隆——这道旨意背后,是皇帝咳着血亲口改了三次的朱批。

震动在于:一个拒受敕封、不立祠堂、连“臣”字都只在公文末尾勉强落款的人,竟被请进了那道连六部尚书都要解剑而入的垂拱门。

小李子没回话。

他只是默默合上匣盖,转身出门,脚步踏过宫墙根下未融尽的残雪,发出细微而执拗的咯吱声。

他没去内阁,也没回驿馆。

他去了养心殿东廊尽头那间空置多年的值房——窗棂糊着旧纸,案头积尘寸厚,唯有一方空砚,静卧于褪色的松烟墨池中央。

他将诏书平铺于砚台之上,取出一枚素绢包着的竹简,展开,是陈皓亲笔《民治九不可》。

墨色沉而韧,字字如凿:

不可由官代民,

不可以恩替法,

不可因上废下,

不可借名敛权,

不可使议成仪,

不可令账归吏,

不可使根浮于土,

不可使渠断于源,

不可使民议,成新庙。

小李子将竹简轻轻压在诏书之上,俯身,以袖掩面,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卷走:“总执说……民议厅不在朝堂,在茶棚、在路基、在账板。臣若入宫,民议即死。”

话音落,他未等答复,转身离去。

袍角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尘,在斜射进来的晨光里浮游如雾。

同一时刻,养心殿内。

皇帝独坐空砚前。

砚中无墨,唯余半池清水,映着天光云影。

他取来归源道特供的黄土——细、润、微赭,产自雾岭坳最深那道断层之下,据老汉说,此土曾埋过三百年前第一批民约竹简。

他亲手碾开,指腹沾泥,再以枯枝为笔,在砚沿铺开的土上,逐条抄写《九不可》。

写至第七条“不可使根浮于土”,窗外忽起风。

檐铃轻响,一道气流旋入,掠过砚沿——黄土未干,字迹倏然离地而起,碎作金褐微尘,乘风穿窗而出,飘向宫墙之外,飘向京畿阡陌,飘向尚未苏醒的归源道碑林。

而千里之外,苗寨篝火正旺。

陈皓跪坐于火堆旁,膝上摊开三卷密档:一卷是万记酒坊历年私贩楠木的船引暗账;一卷是李老爷强占河脉的伪契拓片;一卷,是三年前雾岭坳初建民议厅时,十八寨长老按手印的生辰名录——每一页边角,都浸着桐油与山露的气味。

火舌舔上纸角,蓝墨字迹蜷曲、发黑、崩解。

灰烬升腾,如无数细小的蝶。

唯有一枚铜钱,他始终攥在掌心。

待余烬将冷,他摊开手——铜钱静静躺在焦黑灰堆中央,正面“民议通宝”四字已微泛青绿,背面新镌四字,刀痕深峻,犹带体温:“根在土里”。

远处,雷心木幼苗破土之处,新芽正顶开薄霜,嫩茎微弯,却执拗地朝着归源道延伸的方向,伸展、伸展——仿佛大地深处,有根须正悄然校准经纬。

风掠过山脊,吹动他鬓角一缕散落的灰发。

他未抬头,只将铜钱攥得更紧些,指节泛白,掌心沁汗。

——那汗珠坠地之前,已悄然渗进泥土。

浙东的风带着山野初醒的湿气,卷着新翻泥土与青草汁液的腥甜,扑在陈皓脸上。

他勒住缰绳,马蹄踏碎渠岸半干的泥壳,溅起几星褐点。

前方水渠刚合拢,青石砌得齐整,渠水清浅,映着天光云影,却映不出人心里的澄明。

渠畔围了七八个村民,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弓弦——一边是张大叔,裤脚高挽至膝,赤脚踩在泥里,指节粗大,正戳着一根斜插在渠沿的竹竿:“这桩子偏了三尺!我记着老界图上,雾岭坳第三段渠口,该对准雷心木西枝投下的影尖!”

另一边是王家坳的赵老六,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攥着一卷泛黄油纸,边角卷曲:“图?哪来的图?归源道发的《渠工简册》第十七页白纸黑字——‘依实测定线,不拘旧界’!我们按罗盘、拉麻绳、打夯锤,一寸没差!”

陈皓没说话,只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柱子,蹲了下来。

他指尖拂开浮土,抠出那截竹竿根部——没有编号,没有墨记,没有桐油浸渍的防蛀痕,只有一圈新鲜的竹皮断口,茬口锐利,像是今早刚削的。

他凑近闻了闻,有新竹汁的微涩,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太阳晒过的万记酒坊特供桐油味——那是李老爷田庄作坊里才用的货。

柱子蹲在他身侧,压低嗓子:“总执……上次万记案后,大家怕再被糊弄,连界桩图都不敢存了。有人提议,干脆不立桩,靠记性,靠嘴说。”

“嘴说?”陈皓轻轻一笑,笑意未达眼底,“记性会忘,嘴会软,可土不会。”

他直起身,拍去掌心泥屑,目光扫过渠岸新夯的黄土、渠底未干的灰浆、远处几个蹲在坡上啃馍的孩童——他们脚边散着几枚铜钱,正用小棍拨来拨去,比拨糖豆还认真。

当晚,无名茶棚灯如豆。

四业代表围坐:王老板铁器铺子出身,指腹茧厚;柳婆婆坐在最暗的角落,拐杖横搁膝上,烟斗未燃,只余一点微红;李芊芊摊开账本,蓝墨笔尖悬在纸面,未落一字;柱子守在门边,手按刀柄,呼吸沉而短。

陈皓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绢,层层揭开——一枚铜钱静静卧在掌心。

正面“民议通宝”四字已泛青绿,背面新镌“根在土里”,刀痕深峻,犹带体温。

他没说话,只走到棚外渠岸,俯身挖开半尺湿土,将铜钱平放其中,钱文朝上,背面朝天。

又取来一捧细筛过的赭红土,轻轻覆上,再以掌心压实,动作如埋一粒种子。

“从此,凡民议所修之渠、所筑之路、所建之仓——每百步,埋一钱。”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凿进夜风里,“钱文朝上,背刻三字:工段、日期、监工名。掘出即验,验伪即究。不验者,不得领工银;不验者,不得入民账;不验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老板微蹙的眉,“——不得称为民议工程。”

李芊芊提笔,在账本新页写下第一行:“癸卯年四月廿五,雾岭坳渠首段,埋钱壹枚,工段‘渠口-雷心木’,日期‘廿五’,监工‘张’。”

王老板搓着拇指,终于开口:“总执,铸钱、运钱、埋钱……人手、工料、火耗,样样要钱。咱们民议厅的银子,可没长在树上。”

陈皓没答,只抬手,指向渠坡上那几个正借着月光扒拉土缝的孩童。

最小的那个不过六岁,指甲缝里全是泥,却把一枚铜钱举到眼前,对着天光眯眼瞧:“阿娘!这钱背面有字!‘渠口-廿五-张’!和账板上一模一样!”

满棚静了一瞬。

柱子忽然笑了,低声道:“昨儿补渠时,娃们捡了三枚,换走半斤炒豆。”

李芊芊合上账本,轻声道:“铜钱由民议厅统一铸,掺锡三厘,遇酸显纹——醋滴上去,字迹泛银光;盐水泡过,纹路起霜花。仿不得。”

王老板怔住,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自己腰间那枚铁匠铺子的旧铜牌,牌面早已磨得发亮,却从未刻过一个名字。

次日辰时,渠岸上忽起一阵喧哗。

三个孩子挤在渠弯处,小手拼命刨土,刨出两截竹竿——杆身刷过石灰,崭新刺眼,可底下埋的,却是两枚锈蚀铜钱,钱文模糊,背面空白无字。

再往下挖三寸,赫然露出两枚新铸“民议通宝”,但钱背刻字被人用锉刀刮去一半,只余“渠口”二字,日期与监工名,皆成模糊划痕。

张大叔脸色铁青,当场掰开竹竿——内里夹层中,一张薄纸滑出,墨迹未干:“北岭义仓筹建司,奉李老爷钧令,暂代雾岭渠段界桩勘定事……”

话音未落,茶棚外脚步声轻而稳,停在门槛前。

柳婆婆拄着拐杖,青布头巾裹得严实,肩头沾着山雾未干的水汽。

她没进门,只将一张叠得方正的桑皮纸递过来,纸角微潮,似刚从溪水里捞起。

陈皓接过,未拆。

柳婆婆仰头望了眼渠岸新埋铜钱处,又望向远处北岭方向,烟斗虽未燃,唇边却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北岭急报。”她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有乡绅集资‘捐建义仓’,拒用铜钱桩,反立石碑颂其功德。”

陈皓指尖抚过桑皮纸粗糙的边沿,纸面微凉,沁着山野晨露的寒意。

他抬眼,望向那方刚刚夯实的渠岸——新土尚软,却已有铜钱在暗处静静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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