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一路尾随赵统领抵达邺城。因城内禁止快马疾驰,赵统领缓下马速转向城西。棠梨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道路逐渐荒僻,往来行人越发稀少。棠梨为免暴露行踪,翻身下马轻拍小黑额头。小黑通晓主人心意,侧头蹭了蹭她的手腕,自行小跑着离开。
她提气运起轻功继续尾随,不多时便见对方在狭窄街口勒马驻足。
赵统领警惕地环顾四周——此处分明是贫民聚居之地,房舍低矮破旧,巷道狭窄杂乱。孩童在污水横流的路上追逐打闹,妇人的叱骂声混着锅铲碰撞的动静此起彼伏。醉汉歪倒在墙根酣睡,持着豁口陶碗的乞丐正纠缠过路行人。有人骂咧着避开乞丐,对方或是涎着脸赔笑作揖,或是朝地面啐唾沫反唇相讥。
几个乞丐见了赵统领,立刻围上来讨要钱财。被纠缠的赵统领抬腿踹翻其中一名小乞丐,其余人顿时哄闹着涌上前。
巷内恰在此时走出个灰袄方脸汉子,朝众乞丐抱拳说了几句,人群随即散去。倒地的小乞丐挣扎着挪到墙边蜷作一团,破旧衣衫沾满尘土。
灰袄汉子确认四周无异状,这才引着赵统领往深巷走去。
棠梨没有贸然跟进巷子。她注意到街角有家包子铺,上前买了几个肉包后走向方才被踹了一脚蜷缩在墙角的小乞丐。那孩子不过七八岁模样,嶙峋的骨架上裹着褴褛衣衫,满脸污垢辨不清五官。
新出笼的包子被掰成两半,热气裹着肉香升腾。蜷缩的小乞丐突然耸动鼻尖,沾着血渍的睫毛颤动几下后抬起。那双异常大的眼睛泛着浑浊的暗黄色,死死盯着棠梨手中油亮的包子,许是刚挨过踢打不敢上前,只不断吞咽着口水。
“想吃吗?”棠梨蹲下身将包子递近些,“方才那个穿灰袄的人,你可认得?”
小乞丐这才抬头看人:“答了话就给包子吃?”他一出口,嗓音如被砂纸磨过般粗哑,话才说完便弓身咳嗽,单薄脊背剧烈震颤,显然病得厉害。棠梨将包子塞进他手心:“吃吧。”
孩子被肉香勾得顾不得烫,整只包子囫囵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棠梨在他背上轻拍数下,方才顺过气来。
“认……认得的,巷子里第三间屋的铁匠……都喊他打铁李。”小乞丐说完又弓身咳起来,面皮涨得通红,半晌才平复喘息。
棠梨把油纸包着的包子都塞给小乞丐,又从身上摸出一些碎银子和铜板塞进他掌心,“这个收好,去找大夫买点药吃。”她说完就起身离开,很快转过街角不见了。
小乞丐快速吃完几个包子,捏着那一角银子,激动得手心冒汗。他紧张地四下打量,见没人留意,这才起身往街边药铺走去,此时的他咧嘴笑着,脚步像是踩在了云端,但又怕被人看见惦记,慌忙低下了头佝偻起身子,见人就伸出手做乞讨状,只是脚步不自觉往墙根处又挪了挪,在心里默默感谢刚才的好心人。
棠梨走进巷子里,房屋挨挨挤挤,太阳根本照不进巷里,很是昏暗。棠梨贴着墙根阴影摸到第三户人家,听到了里面杯盏碰撞声和说话声。
“表哥,知道上头召我回京所为何事吗?”赵统领嗓音压得极低,话音里透着不安。
“眼下形势对咱们不利,圣上怕是对主君已然起疑,咱们处处受制,不少暗桩都被拔了,传递的消息也恐遭拦截。”另一道声音应道。
“前年北杗山下的据点暴露后,咱不得不藏进这肮脏地方。接着烟州卫州的矿脉也被查抄殆尽。据说,主君苦心培养了多年的一支暗线一夜间也被人给端了个干净,主君雷霆震怒,怀疑有个该死之人尚在人间——从阳圩县之事到芒城变故,乃至如今这些乱局,主君推断皆与那人及魏家外甥脱不了干系。主君怀疑此人曾改换身份藏身三合镇,你当年与其打过照面,这才召你回来辨认。”
棠梨呼吸微滞,难道首领察觉她还活着?
透过窗纸破洞,见两人正围坐方桌对酌。借着微光细看,那方脸灰袄汉子竟也有些面熟,她仔细在脑海中搜索,猛然记起一年前与傅廷遇袭那夜,曾潜伏树上监视铁匠铺时见过此人——正是那间铁匠铺的掌柜。事后那处人去楼空,原以为断了线索,不想竟迁至此处。
赵统领仰头喝干杯中酒,“原来如此。”他环视屋内陈设叹道:“表哥这居所着实简陋了些。”
打铁李重重搁下酒碗,“谁说不是!老子如今像阴沟老鼠般困在这暗无天日之处,全拜那爱管闲事的忠勇伯爵世子。这厮当真可恨至极!”
赵统领用指节蹭了蹭下巴,仰头道:“表哥说的忠勇伯爵世子,可就是魏家那个外甥?能让整个山寨一夜之间覆灭,无数财宝不翼而飞。当时他恰好在三合村落脚,我早怀疑这事只有魏家能办到,只是苦于没证据不敢向上妄言。主君终于也把这事和他联系上了?这就好!咱们的人这两年把那山头翻遍都没找到那批财宝,保不齐是让他运进京了。有主君出手,谅他也逃不过。”
打铁李往地上啐了一口:“操,明儿上面要来人验收东西的,正好带你去见主君。你把那边的事——特别是和忠勇伯爵世子有关的——都仔细捋清楚,半点不可漏。说不得主子记你一功。”
赵统领应了声,神色稍松,转头望着糊纸的窗棂:“开窗透透气吧,屋里闷得慌。”说着便往窗边挪。
棠梨慌忙后退,鞋尖撞倒墙根竖着的扁担,砸倒在地上“哐当”一声响。
屋里两人同时噤声,脚步声直逼窗前。
“二狗子!再敢翻墙偷老娘的枣,把你爪子剁了!”邻院骤然响起妇人的怒骂。
棠梨矮身滚进靠墙的一辆板车底下,腐烂的草杆里缠着几绺暗褐色马鬃。车轮与底板沾着湿润的泥块,她盯着巷道里干硬的黄土路面——这不是本地该有的泥土。抠下车底一块湿泥用帕子裹好,塞进袖袋时,头顶木窗“吱呀”推开。
骂声里夹杂着孩童哭嚷,窗扇又重重合上。
待脚步声离了窗户,棠梨才贴着墙根走出暗巷。
暮色漫过巷口,小黑从阴影里钻出来叼她衣角。她揉两把马耳,踩着镫子翻身上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