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元和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浓浓的疲惫和厌弃,“秦王……是温静皇后留下的唯一骨血。”
“她临死前,还在求朕……”
元和帝的语气里混杂着太多东西。
惋惜,痛心,挫败,或许还有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挣扎。
太复杂了。
复杂到就连历经一生波澜的荣老夫人,都在这一时之间,难以辨清他真正的态度。
究竟是要就事论事……
还是要,保下秦王?
但,无论如何,这一次,她都要元和帝直面,而不是心软。
“温静皇后留下的骨血,”荣老夫人直言不讳,“就该是个屠戮老弱妇孺、灭人满门的畜生吗?”
“陛下如此怜惜一个畜生,那不妨差人去打听打听,赵指挥使或许算不得纯粹的好人,可他的妻妾,却个个是难得的良善之人。”
“她们施粥,她们给养济院缝制冬衣,她们捐炭捐粮……”
“这样的人若死得不明不白,这天底下,还有公理可言吗?”
说到此,荣老夫人挺直腰背,抬手直指殿外巍峨的宫墙,指向那远处看不见的大街小巷,掷地有声:“这江山,是小姐呕心沥血、盛年早逝才换来的清平,是无数像赵指挥使及其妻妾那样的小人物,从微末里一点点挣上来的安稳。”
“您今日若护不住它……”
“将来到了地下,拿什么脸去见小姐?”
“您想一想,小姐当年那般处境,为了讨一个公道,走得有多难,多苦。”
“您今日若为了一点母子私情、父子旧念,放任秦王如此行事……”
“那老身只好捧着小姐的灵位,去太庙,去这皇城每一处有小姐和先皇看着的地方……”
“问问他们,这大乾的天下,是不是已经容得下皇子随意灭门屠戮了?”
“陛下,您是要做明君,还是要做慈父?”
元和帝抬眼,目光落在殿侧那幅温静皇后的画像上。
画中人眉眼温婉,唇畔含笑。
耳边是荣老夫人字字呕心的提点,眼前是亡妻温静如昨的容颜……
他是要做明君,还是要做慈父?
可是,他从来都不算是什么慈父啊。
荣老夫人见元和帝的视线长久地落在温静皇后画像上,眉宇间难掩怀念之色,眉心不由得蹙紧。
温静皇后为后时,确实无可指摘,其服毒自尽也令人扼腕叹息。
可,难道因为母亲意难平,儿子就能理所当然地……做畜生了吗?
账……
可不是这么算的!
“陛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您今日若轻飘飘揭过秦王灭人满门的恶行,明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秦王’冒出来。他们会想,连灭门屠戮都能被放过,这天下,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若是如此,谢氏坐的天下,与当年贞隆帝所治的秦氏之天下,又有何区别?您的皇子,与他的皇子,又有何区别?到最后,您与他,又有何区别!”
“您可别忘了,贞隆帝杀了您父皇的祖父、父亲,杀了您母后的母亲!”
“你想让后人说,小姐连自己的独子都教不好,成了昏君吗?”
“还有,温静皇后若在世,看见自己儿子成了这副模样,陛下以为,以她的性情……”
“是会护着他,还是会亲手清理门户,带着这个孽障一起去死,还有没有脸,再靠着一条命,来求您怜惜秦王!”
元和帝的脸色倏然煞白如纸,低声喃喃道:“母后在世时,常教导朕,为君者,最忌优柔。因为优柔害的,从来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国,是万民。”
“朕如今……是不是就在优柔寡断?若再不下决心,是不是还会有更多无辜百姓,因秦王的野心、因他的狠辣而丧命?”
元和帝忽然仰起头,望向荣老夫人,“您说……朕该怎么办?”
“朕该怎么办啊……您教教朕。”
“为什么秦王……就不能像恒王那样,学乖呢。”
这声询问,无助得近乎卑微。
“陛下,”荣老夫人像多年前那样,轻轻揉了揉元和帝的发顶,“您是一国之君。”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您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
“老身今日来,只是把您心里那个不敢面对的答案……”
“替您说出来罢了。”
“您是小姐的独子,是她与先皇的血脉。他们二人都不是懦弱逃避之辈,更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您不会让他们丢脸的。”
元和帝静静坐着,一动不动,任由荣老夫人轻揉着他的头。
他继续看着荣老夫人,看着那双苍老却依旧清明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些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
那些纹路里,藏着他母后的一生,也藏着他自己大半生的记忆。
荣老夫人陪伴了母后一生,不离不弃。
也教导着他长大,陪了他这么多年。
他从未怀疑过荣老夫人。
就像她所说,她既亲自站在了这里,便是最有分量的证据。
很多年前,他初登大宝时,也曾闯过一次大祸。
那时他年少气盛,听信谗言,差点误判了一桩牵连数百人的案子。
便是荣老夫人夜闯宫门,直入华宜殿,将他从龙榻上揪起,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是的,多年前,他曾被姨母掌掴。
那一巴掌,打的他眼冒金星。
那还是姨母留手了,要不然他就会像宁华一样,被扇得牙都掉下来。
“糊涂!”
当时荣老夫人气得浑身发颤:“你知不知道,这一笔落下,几百个家就散了?”
他捂着脸,又羞又愧。
后来,荣老夫人陪着他熬了整整三日,将案卷从头到尾厘清,救下了那数百条性命。
临去时,她拍着他的肩说:“坐在这个位置上,一笔一划,都是人命。”
他记住了。
记了整整三十年。
可现在……
他为何要犹豫?
他不能犹豫!
不能愧对父皇母后的期许,不能愧对荣老夫人的教导。
私情……
是最不该有的。
也是最不重要的!
“朕也不会让姨母丢脸的。”元和帝终于是下定了决心,缓缓道。
荣老夫人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再越俎代庖地细问陛下具体会如何做。
就像,她站在这里,陛下便无条件相信她所说一般。
她也相信陛下当着他的面说得出每一句话。
“陛下,老身方才所言……有些咄咄逼人。”
元和帝摆摆手,神色怀念:“姨母不必解释,朕知您是好意。”
“如今这世上,还能这般对朕的……也就只有姨母了。”
“忠言逆耳,这是朕自小便明白的道理。”
“所以,朕很珍惜。”
“反倒是朕不懂事,劳得姨母动怒,劳心伤神。”
……
皇陵。
营房。
秦王躺在榻上,看着眼前须发皆白、正亲手替他清理伤口、敷药止血的太医院院判徐老,眨了眨眼,忍不住生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恍惚。
徐院判……
竟是徐院判亲自来了。
便是母后在世、他还未失宠于父皇时,也未曾有过这般待遇。
这一撞,真真是值了。
太值了。
父皇……果然还是记挂着母后的。
得不到的与已失去的,果然最是珍贵。
尤其是父皇与母后之间,这数十年来,几乎从未有过龃龉。
“不曾想……父皇竟让您老人家来了。”
“是我不孝,让父皇操心,也让徐院判奔波劳碌。”
“敢问徐院判……父皇他可还好?”
“母后与父皇相敬如宾了一辈子,母后骤然离世,父皇定然悲痛不已。可父皇不知因何误会了我,不准我回城为母后守灵……我也不能趁此机会探望父皇,实在忧心难过。”
“还请徐院判……告知一二,也好让我安心。”
徐院判没抬头。
正用银剪仔细剪开秦王额上那块被血浸透的纱布,动作不疾不徐,流畅至极。
“王爷,老臣奉旨而来,只为救治王爷。其余诸事……不敢妄言。”
“还请王爷,莫要为难老臣。”
若有得选,他也是真不愿跑这一趟。
但谁让陛下最信任他。
谁让他的医术是太医院里最好的,能得出最精准的结论。
陛下说了,这叫,能者多劳。
故而,他来了。
秦王的神情僵了一瞬,但他很快又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是本王冒昧了……徐院判莫怪。”
徐院判没有应声。
他仔细检查着那道伤口。
在额角偏上,斜斜划过鬓边,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血仍在汩汩外渗。伤口边缘呈青紫色瘀肿,周围有大块儿的擦伤,渗着细密的血珠。
是真撞了。
且撞得不轻。
这做戏……
倒真是舍得下血本。
徐院判目光微沉,手指轻轻按压伤口周围的颅骨,感受骨面起伏。
秦王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脱口道:“徐院判……您轻些。”
“王爷忍一忍,”徐院判声音平稳,“老臣需查验有无颅骨碎裂。”
按压细致,一寸一寸。
颅骨未碎。
但这一撞的力道,确确实实不轻。
若再偏上寸许……此刻躺在这儿的,怕就是一具尸首了。
徐院判收回手,用浸了药酒的棉纱重新清理伤口。
药酒刺激创处,秦王疼得浑身发颤。
“王爷,”徐院判忽然开口,“这伤……是何时撞的?”
秦王一怔,随即答道:“昨夜……子时前后。当时悲痛难抑,神思恍惚,想起父皇那句‘我有错在先、却死不悔改,乃至累及生母’……更是悔恨难当,便想着活着也无甚意思,死了……就当给母后赔罪吧。”
徐院判“嗯”了一声:“人死不能复生。您便是真撞死在这儿,皇后娘娘……也回不来了。”
“您若真觉得愧对娘娘,就该好好活着。”他手上动作未停,云淡风轻,“活着……才能赎罪。”
说话间,他已继续清洗伤口,敷上药粉,拈起穿好桑皮线的银针。
针尖刺穿皮肉,发出极细微的“嗤嗤”声。
秦王心下不悦,声音也冷了几分:“徐院判也觉得……本王有罪,需要赎罪?”
徐院判像是没有察觉到这份冷意,茫然道:“不是王爷自己说的吗?”
秦王一噎!
果然是钻进医书里拔不出来了,一把年纪,连真心话和场面话都分不清!
“王爷。”徐院判缝好最后一针,边收拾药箱边开口,“这伤……得好好养着。”
“须静养,忌动怒,忌思虑,忌见风。”
“否则,轻则破相留疤。”
“重则……伤及根本,日后易犯头风。”
“头风之症顽固难治,发作时痛苦难忍。”
“再重些,恐损及寿数。”
“当然,情绪过于激荡,亦有猝死的可能。”
“王爷……还是早做打算。”
秦王脸上的那点侥幸,瞬间散得干干净净。
谋士不是替他精心计算过撞碑的角度和力道吗?
不是说好了只会“看着真实”,绝不会有任何后患吗?
为何……为何到了徐院判口中,竟变得如此严重?
徐院判心下淡然。
自然是他动了些手脚。
陛下有言在先:若确定秦王撒谎,便不必留情。
反正,秦王自己也说了,活着也无甚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