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那不是金属的凉,而是更深沉、更死寂的、仿佛从坟墓深处渗出的寒意。姜晓宇发现自己正握着公交车的方向盘,粗糙的塑胶包裹着硬质的骨架,紧密地贴合着他掌心的纹路,仿佛生来就长在那里。
不!不是这样!
他想松开手,想从这该死的驾驶座上跳起来,但他的手指像是被焊死在了方向盘上,手臂僵硬地维持着操控的姿势。他的身体,不再听从他自己大脑的指挥。
视野前方,是公交车前挡风玻璃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甚至连一点城市的光污染都没有,只有纯粹得令人窒息的墨色。车头大灯像两把孱弱的匕首,勉强刺破前方几十米的路面,照亮一小片不断向后飞逝的、模糊不清的柏油路。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仿佛这辆车正行驶在虚空之中。
“嗤——下一站,槐安路,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准备。”
电子报站声突兀地响起,依旧是那毫无起伏的冰冷女声,在这死寂的车厢和窗外的虚无中显得格外刺耳。这声音…是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不,不是,声音的来源似乎是这辆车本身。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声带的微弱振动,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提线木偶师,在同步操控着他的一切。
槐安路?他从未听说过这个站名。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试图转动眼珠,看向车厢内部。后视镜里,映出空荡荡的车厢。那些熟悉的绿色塑料座椅,在昏暗、摇曳的顶灯下投下扭曲的影子。没有乘客。只有他自己,以及……
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另一个“存在”的冰冷气息,还残留在这驾驶座上,渗透进他的骨髓。
他想起了那个“司机”,那个把他变成现在这样的东西。它去了哪里?自己成了它的“替身”,那它呢?是得到了解脱,还是隐藏在某个角落,嘲弄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若有若无的摩擦声,从车厢后方传来。
姜晓宇的呼吸一滞。他死死盯住后视镜。
镜子里,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像是一个人影,但又极其不真切,仿佛是由更浓稠的阴影凝聚而成。它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朝窗外——如果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也能被称为“窗外”的话。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就像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姜晓宇刚刚才发现。
是乘客?
在这条通往未知的夜班公交上?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他想开口问“谁在那里”,或者按照公交公司的规定,提醒“乘客请坐稳扶好”,但他的嘴巴像是被胶水粘住,发不出任何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只有那冰冷的电子报站声,会在固定的“站点”响起。
公交车依旧平稳地、以一种恒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速度行驶在黑暗里。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时间的流逝感也变得模糊不清。姜晓宇只能通过自己体内某种新出现的、诡异的“生物钟”,来判断所谓的“站点”是否临近。
他感觉自己像被囚禁在一个移动的铁皮棺材里,驾驶座就是他的牢笼,方向盘是他的镣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那种“到站”的感觉再次浮现。是一种无形的牵引,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指令。
他僵硬地踩下刹车。公交车平稳地停住,前后门同时“嗤”一声打开。
外面,依旧是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甚至连站台和路灯都没有。车门就像是直接开向了深渊。
后视镜里,那个模糊的阴影乘客,无声无息地飘了起来——它似乎没有脚,或者说它的移动方式根本不是行走——像一缕烟,径直从前门飘了出去,融入外面的黑暗,瞬间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它没有看姜晓宇一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姜晓宇甚至不确定,它是否拥有“脸”这个概念。
车门关闭。公交车再次启动,驶入永恒的夜。
冷汗,终于从他额角滑落,冰凉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他发现自己能稍微动一下脖子了,虽然幅度很小。这种对身体控制权的微弱回归,并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反而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处境的诡异。
他开始疯狂地思考,试图找到一丝破绽,一线生机。
纸条!那张写着诅咒的黄裱纸!
他记得自己当时想把冥币和纸条塞回红包,但没能成功,后来…后来似乎随手塞进了裤兜?
这个念头让他心脏狂跳。如果纸条还在,上面会不会有更多线索?或者,毁掉它能不能解除这个诅咒?
他尝试移动右手,想要去摸自己的裤兜。手臂像是生了锈,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神经的抗拒。他咬紧牙关,用尽全部意志,与那股操控着他身体的无形力量抗争。
一寸,两寸…他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离开了方向盘,向下探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右侧裤兜布料的那一刻——
“嗤——下一站,望乡台,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准备。”
报站声响起。
同时,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的右手扯回,重新牢牢地固定在了方向盘上。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手腕处传来一阵被无形绳索勒紧的痛楚。
失败了。
而且,“望乡台”?这个名字让他心底发毛。这根本不是什么正常的公交站名!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难道他真的要永远这样下去,开着这辆幽灵公交,载着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乘客,行驶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黄泉路上?
公交车再次减速,停靠。
这一次,车外依旧是无边的黑暗,但在车门打开的瞬间,姜晓宇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哭声。像是一个女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啜泣,声音被风吹散,断断续续地飘进车厢。
没有乘客上车,也没有乘客下车。
那哭声持续了十几秒,随着车门的关闭,戛然而止。
姜晓宇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这些“站点”,连接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车子继续前行。他开始留意每一次“到站”的感觉,以及报站名和车外可能出现的异状。
“野鬼坡”——车门打开时,一股带着腐土和衰败气息的冷风灌入车厢。 “无名冢”——似乎有细碎的、像是泥土掉落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断魂桥”——隐约能听到流水声,但那水声粘稠而滞涩,完全不似正常的河流。
每一个站名都透着不祥,每一个站点都仿佛连接着不同的恐怖场景。而乘客,也开始零星地出现。
有时是一个低着头,长发遮住脸,浑身湿漉漉的女人,她上车后就直接走到最后一排角落,蜷缩起来,身下不断滴落冰冷的水珠,在车厢地板上积起一小滩,但到站后,那滩水又会诡异地消失。
有时是一个穿着老旧寿衣、脸上布满褶皱的老太太,她手里挎着一个盖着黑布的篮子,上车时会对驾驶座的方向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一个空洞的笑容。
还有一次,上来的是一群影影绰绰的、穿着旧式军装的身影,他们沉默地坐在车厢中段,身上散发着硝烟和铁锈混合的气味,直到下车,都保持着整齐划一的坐姿。
这些“乘客”从不上前交谈,从不投币,也从不按铃。他们只是沉默地上车,沉默地坐在指定的位置,然后在特定的站点沉默地下车,融入黑暗。姜晓宇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冰冷、沉重,带着各种负面的情绪碎片,像污渍一样残留在车厢的空气里。
他就像一个摆渡人,一个被诅咒的船夫,往返于阴阳的模糊边界,运送着这些迷失的魂灵。
时间失去了意义。饥饿和困倦感奇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源自灵魂的磨损。他的身体似乎被这辆公交车同化,不再需要人类的给养,只需要遵循这条固定的路线,完成这永恒的轮回。
他尝试过在车辆行驶中猛地转动方向盘,想要冲出这片黑暗,但方向盘纹丝不动,仿佛与整个空间焊死在一起。他也试过猛踩刹车或者油门,结果同样如此,车速恒定,不受他任何“出格”行为的影响。
这辆车,这条路线,是一个完美的囚笼。
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循环”,当那种“终点站”的感应第一次浮现时,姜晓宇几乎要哭出来。
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渺茫希望的颤栗。终点站?这条路线还有终点?
公交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前方的黑暗似乎变淡了一些。隐隐约约地,他看到了一片朦胧的、像是被毛玻璃隔开的广阔区域,里面似乎有微弱的光,还有许多影影绰绰、缓慢移动的影子。
那里…是什么?
“终点站,幽冥司,到了。请所有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电子报站声响起。
姜晓宇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前方。幽冥司?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是…地府的行政机构?
公交车稳稳地停住。这一次,前后门打开后,外面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一片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空间。光线昏暗,像是永恒的黄昏。能见度不高,只能看到近处有一些模糊的建筑轮廓,风格古老而森严。许多模糊不清的影子在那片区域里缓慢地飘荡着。
车厢里,不知何时已经坐满了“乘客”。那些他在之前各站见过的,没见过的,各种形态的“存在”,此刻都沉默地站起身,像受到某种指引,排着队,无声无息地从后门飘了下去,融入那片灰蒙蒙的世界。
姜晓宇的心脏狂跳。终点站到了,乘客都下车了,那他呢?他这个“司机”呢?诅咒是不是结束了?
他紧张地等待着,期待着车门关闭,然后这辆该死的公交车消失,或者把他送回人间。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公交车就那样静静地停在那里,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前门和后门依旧敞开着,像是在等待新的指令。
几分钟过去了,十几分钟过去了…那片灰蒙蒙的区域里,没有任何东西靠近公交车。
就在姜晓宇开始感到一种新的、更深的绝望时,一阵轻微的、哒…哒…哒…的声音,从前门传来。
是脚步声。
很轻,很慢,像是穿着硬底鞋踩在水泥地上。
姜晓宇猛地抬头。
一个身影,缓缓地从那片灰雾中走出,踏上了公交车的前门台阶。
那是一个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款式老旧的中山装,戴着一顶同样旧式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公文包,看起来像是一个几十年前的小公务员。
他投币了吗?姜晓宇没看清,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这个男人的出现本身,就带着一种与其他“乘客”截然不同的气息。不是冰冷,不是怨念,而是一种…陈腐的、公式化的冷漠。
男人上车后,并没有像其他乘客那样往后走,而是径直来到驾驶座旁边,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
帽檐下,是一张异常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五官普通,没有任何特点,但那双眼睛…空洞,没有任何光彩,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直视着姜晓宇。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就像生锈的机器在摩擦:
“编号7348替班司机,姜晓宇。你的首次引渡任务已完成。这是你的‘薪饷’。”
说着,他打开了那个黑色的公文包。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文具,只有一叠叠摆放整齐的、崭新的冥币。面额巨大,与他当初捡到的红包里的一模一样。
男人从中取出厚厚一沓,递向姜晓宇。
姜晓宇惊恐地看着那叠冥币,身体僵硬,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
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见他不接,便直接将那沓冥币放在了驾驶座旁边一个他之前从未注意到的、突然出现的金属小托盘上。冥币落下,发出轻微的“啪”声。
“规则如下,”男人继续用他那毫无生气的声音说道,“每日轮班,不得间断。按站停靠,不得有误。引渡亡魂,不得询问。薪饷当日结算,不得赊欠。”
他的每一个“不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敲打在姜晓宇的灵魂上。
“若有违背…”男人空洞的眼睛似乎眯了一下,虽然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姜晓宇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则永堕此路,不得超生。”
说完,男人不再看他,转身,迈着那种不疾不徐的、哒…哒…哒…的步子,走向车厢后排,在一个空位上坐下,将公文包放在膝盖上,双手交叠盖住,然后便低下头,像一尊雕像般凝固了。
几乎在男人坐下的同时,公交车的前后门“嗤”一声关闭。
紧接着,那股无形的力量再次操控了姜晓宇的身体。他的脚自动踩下油门,双手操控方向盘,公交车缓缓启动,调头,再次驶入了那片来时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新的循环,开始了。
姜晓宇的目光,绝望地落在身旁那叠崭新的冥币上。它们散发着冰冷的纸灰和墨臭。
薪饷…
他用这“钱”,能买到什么?
在这条永恒的幽冥路上,他真正支付的,是自己的灵魂,以及所有关于“人”的过往。
公交车在黑暗中平稳行驶,下一个站名,似乎已经在他的“感应”中浮现。
而那个中山装男人,静静地坐在车厢后方,像是一个沉默的监工,又像是一个…新的,前往未知站点的乘客。
黑暗,仿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