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张家口那份凝聚了无数将士鲜血与功绩的八百里加急捷报送出之后,整个大明朝堂乃至京师九城内外,便都沉浸在一种复杂而又焦灼的期待之中。
一方面,是前所未有的辉煌胜利带来的巨大喜悦与振奋。“闯王”高迎祥被生擒,“八大王”张献忠与“紫金梁”王自用等一众积年巨寇尽数伏诛,盘踞山西、河北的“三十六营”流寇主力几乎被一网打尽,与之勾结的晋商叛乱集团也被连根拔起!
这消息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早已在京师的街头巷尾不胫而走,引得无数百姓奔走相告,欢欣鼓舞,纷纷议论着即将到来的那场规模空前的献俘大典,以及那位力挽狂澜的五省督师卢象升的赫赫威名。
而另一方面,对于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而言,这份即将到来的捷报,却也如同一块即将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必将掀起难以预料的滔天巨浪。
卢象升、满桂、刘兴祚、左良玉、……这些在战报中注定会大放异彩的军功新贵们,将获得何等破格的封赏?他们的崛起,又将对朝中原有的权力格局产生何等剧烈的冲击?而那些在晋商案中或多或少有所牵连、此刻正惶惶不可终日的官员们,又将迎来何等严酷的清算?
整个京师,就在这冰与火交织的氛围中,静静地等待着。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朱由检的心情,远比外界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胜利的喜悦固然存在,但那场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宫廷毒杀,以及后续牵扯出的、可能指向内阁元辅韩爌的惊天阴谋,如同两片巨大的阴云,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让他对这个帝国的统治阶层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不信任和深刻的警惕。
他知道,张家口的胜利,仅仅是物理层面上的胜利。真正要“中兴大明”,他要面对的,是比流寇和建奴更为棘手、也更为隐蔽的敌人——那些早已盘根错节、与这个帝国共生共存、却又在无时无刻不在吸食其骨髓的内部利益集团。
要对付他们,他需要刀,需要更多、更锋利、也更听话的刀。
他手中的几枚棋子——李定国、孙可望等少年“璞玉”已被安置在南海子“羽林卫学”中,开始接受最严格的教化与训练,他们是未来的希望,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而另一枚同样出身“流寇”,且与此次大捷的核心战利品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暗棋,也到了该动用的时候了。
“王承恩,”朱由检放下手中的一份关于江南盐税积弊的密报,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宣忠贞营将主李自成、及其麾下参将高一功,立刻入宫,到西暖阁来见朕。让他们便装前来,不得声张。”
“奴才遵旨。”王承恩躬身领命,他心中一凛,知道陛下此刻单独秘召这两位身份极其特殊的将领,必有非同寻常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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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忠贞营营地。
当宫中传旨的小太监悄然抵达,宣读皇帝秘诏时,正在营中监督兵士操练的李自成与高一功,几乎是同时脸色大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恐。
高迎祥!他们的至亲——“闯王”高迎祥!
自张家口大捷的消息传来,他们二人便日夜心神不宁。他们知道,张献忠、王自用都已阵斩,而他们的舅父(伯父)高迎祥,却被官军生擒活捉,不日便将押解至京!
作为与高迎祥有着最直接血脉与姻亲关系的人,他们深恐“株连”的屠刀,终于还是要落到自己的头上了。这些日子,他们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备受煎熬。
此刻,天子单独秘召,更是让他们感到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惧。
怀着如同即将踏上断头台般的极度惶恐与不安,李自成与高一功一路不敢多言,甚至不敢与传旨太监有任何不必要的交流。
他们换上寻常的青布长衫,在几名大内侍卫的“护送”下,穿过重重宫门,最终来到了那座象征着大明最高权力的、既让他们向往又让他们恐惧的乾清宫西暖阁。
暖阁之内,只点着数盏宫灯,光线略显昏暗。年轻的天子朱由检身着一身玄色暗龙纹常服,端坐于御案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倒在地、浑身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的二人。
“罪臣李自成(高一功),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二人几乎是同时喊出,声音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颤抖。
许久的沉默之后,朱由检那平静无波、却又带着千钧之重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都起来吧。”
“谢……谢陛下天恩。”二人战战兢兢地起身,依旧低着头,弯着腰,根本不敢抬头仰视天颜。
“卢象升的捷报,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张献忠、王自用伏诛,高迎祥……被生擒了,不日便将押解至京,于午门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李自成与高一功闻言,皆是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触到胸口。
“朕今日召你们来,”朱由检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让他们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衣服,置于冰天雪地之中,“便是想问问,对于你们的这位至亲——高迎祥,一个是你的亲舅父,一个是你的亲伯父(,朕说的可对?你们二人,心中究竟有何看法?”
这个问题,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将李自成与高一功二人打入无边地狱!这是最直接、也最致命的政治考验!说错一个字,今日便可能血溅当场!
李自成久在乱世与军中打滚,心思更为缜密,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叩首,声音虽然因极度的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沙哑,但条理却还算清晰:“回禀陛下,高迎祥……他既已从贼作乱,兴兵造反,荼毒生灵,祸乱国家,便是国之罪人,朝廷之巨寇,其罪……其罪当诛,死有余辜!臣……臣身为大明之将,食君之禄,不敢因私废公,有丝毫异议!”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怆与挣扎:“只是……只是念及他与臣终究血脉相连,臣之亡母乃其胞妹……臣每念及此,便……便心中实是百感交集,羞愧难当,恨其不争,哀其不智!臣……不敢妄议其功过是非,一切全凭陛下圣明裁决!臣,绝无怨言!”
一旁的高一功虽不善言辞,但也连忙附和道:“臣……臣附议!臣之愚见,与李将军一般无二!臣一心只忠于陛下,忠于大明!不敢有二心!请陛下明察!”
他们没有选择立刻痛骂高迎祥,或拼命撇清关系,而是先站在“朝廷法度”的立场上肯定其“罪当诛”,再从“血脉亲情”的角度流露出作为亲人的一丝“不忍”和“羞愧”,最后将处置权完全交给皇帝,这反而是一种在绝境中最为高明、也最为真诚的应对。
朱由检静静地听完,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端起御案上的一盏温茶,轻轻撇了撇茶叶。那茶盖与碗沿碰撞发出的清脆“叮”的一声,在寂静无声的暖阁中,却如同重锤般,一下下狠狠地敲打在李自成和高一功的心上,让他们几乎要窒息过去。
许久,朱由检才缓缓放下茶碗,用一种冰冷到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缓缓说道:“说得好听!你们可知,按我大明律例,高迎祥此等首逆巨寇,当凌迟处死,夷其三族!尔等二人,一个是他嫡亲的外甥,一个是他嫡亲的侄儿,李自成你更是娶了他兄长之女,成了他的内侄女婿,高一功你则是李自成的妻弟……这关系,真是盘根错节啊!
无论按父族、母族、还是妻族算,你们,可都在这株连之列!朕今日便是要将你们二人并你们的家眷,一并拿下,投入诏狱,满朝文武,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彻底击碎了李自成与高一功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二人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浑身瘫软,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匍匐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控制不住的、剧烈的颤抖!他们知道,皇帝说的,是事实。
看着他们那副惶恐至极、几近崩溃的模样,朱由检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弧度。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要先将他们所有的希望与侥幸彻底打碎,让他们在绝望的深渊中,才能真正抓住自己抛下去的那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是……”就在二人以为必死无疑,甚至已经闻到了死亡气息的时候,朱由监话锋再转,如同九天之上的纶音,又将他们从地狱的边缘硬生生拉了回来,“朕思虑再三,念及尔等在蓟州亦曾奋勇杀敌,拼死救驾之功朕也记得。况且,朕要做的是中兴大明,而非单纯的嗜杀。朕……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不仅能让你们自己活命,甚至能让高迎祥也活命的机会!”
“陛下?!”李自成与高一功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巨大的困惑。
“朕欲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朱由检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朕要你们二人,亲自去天牢,面见高迎祥。用你们的血脉亲情,用你们的唇舌,去劝说他,让他真心实意地为朕所用!”
“朕要的,不是他口头上的投降,不是他为了活命的虚与委蛇!朕要的是他的脑子!是他作战十数年的经验!是他对天下各路流寇内部情况、山川地理的了如指掌!以及……他手下那些对他死心塌地的老营残部那份尚可一用的忠心!”
“你们去告诉他,只要他肯真心归顺,将他所知的一切尽数献给朕,并愿意为朕所用,朕不仅可以免他一死,甚至可以让他那些同样被俘、罪不至死的部下,也得到一条生路!”
李自成与高一功听到这个石破天惊的计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闯王”高迎祥为朝廷效力?!这……这怎么可能?!
似乎是看穿了他们的疑虑,朱由检冷笑一声,从御案后站起身,走下丹陛,踱步到巨大的舆图之前,他那瘦削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高大。他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那片富庶无比、但也历来是朝廷财税心腹大患的江南地区。
“朕打算,将高迎祥本人,以及他那些经过筛选后确认能战、且愿意真心归顺的数千老营精锐,尽数秘密整编,然后……将他们安置在江南! ”
“朕要让他们在那里,在朕的直接掌控之下,秘密整训,成为一支不属于任何卫所、不听命于任何督抚、只听命于朕一人、也只认朕一人为君父的贼军!朕要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为朕在江南,去办一些……官军不方便办,也不愿意办的事情!”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利剑般刺向早已被自己这番惊天谋划震惊得目瞪口呆的李自成和高一功,一字一句地说道:“江南士绅富甲天下,却偷逃税款成风,朝廷政令不出应天府!地方豪族盘根错节,鱼肉乡里,兼并土地,与国争利,地方官府根本无法制衡!朕,早晚要对他们动手!而高迎祥和他麾下这支被朕捏在手中的‘虎狼之师’,便是朕将来插入江南腹心的一柄最锋利、最不讲情面、也最能震慑宵小的钢刀!”
最后,他走回到二人面前,用一种充满了致命诱惑的语气,缓缓说道:
“此事若成,尔等便是立下了不世奇功!朕不仅会彻底赦免你们与高迎祥的所有株连之罪,还会给你们一条真正的出身! 你们的忠贞营,朕可以下旨扩编,补充最精良的兵器铠甲!至于你们二人的官职爵位,未来凭军功封侯拜将,亦不在话下! 甚至,将来这支安置在江南的‘贼军’,朕也可以考虑交由你们二人中的一人去暗中节制!朕的话,说到做到!”
面对这从地狱直升天堂般的巨大转折,面对这充满了无边风险却又蕴含着滔天机遇的宏伟蓝图,李自成和高一功在经过了剧烈无比的思想斗争之后,终于彻底抛弃了心中最后一丝的犹豫。他们知道,这是他们唯一能活下去,并且能真正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机会!
两人再次重重叩首,声音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无限渴望,异口同声地说道:“末将愿为陛下效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王承恩取来两面可以出入天牢重地的御用金牌,交给二人。
“去吧,朕等你们的好消息。”
李自成与高一功领了密诏,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退出了御书房。而朱由检则重新坐回龙椅之上,脸上露出一丝深邃莫测的笑容。
与此同时,卢象升率领的凯旋大军,押解着高迎祥等一众囚犯,已抵达京师城外。京师百姓万人空巷,夹道欢迎,欢呼声响彻云霄。一场盛大的献俘大典即将在京师举行,天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辉煌的胜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