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Lesson one. Good morning.”声音很标准。
也很冰冷,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赵小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从头到脚,都是寒意。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妈在开玩笑。
可赵淑芬的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她平静地看着录音机,又平静地看向赵小丽。
然后,她伸出手指,按下了倒带键。
“哗——”的一阵噪音。
接着,她又按下了播放键。
“Lesson one. Good morning.”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语调,再一次在狭小的客厅里响起。
赵淑芬抬起眼皮,看着自己的女儿。
“跟读。”她说。
赵小丽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是委屈。
是疲惫。
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
她凭什么?
她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她一个人,面对两个老江湖,谈下了一个估值两百万的项目!
她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又坐了飞机,抱着那三个铁疙瘩,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为什么?
为什么连一口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她?
“妈……”赵小丽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祈求。
赵淑芬没有回应她的祈求,指了指桌上的英汉词典。
“不认识的词,自己查。”
然后,她又指了指旁边的稿纸和铅笔。
“抄十遍。”
命令。
全都是命令。
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赵小丽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再来。”
赵淑芬的声音,依旧平淡。她又一次按下了倒带,播放。
“Good morning.”
那清晰的,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女声,第三次响起。
赵小丽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带着潮湿霉味的空气,呛得她肺疼。
她睁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
“古……古德……猫宁……”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发音扭曲,调子古怪。
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脸红。
赵淑芬面无表情。
“再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梁文浩扛着一块崭新的、比门板还大的黑板,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
“赵总,我回来了!你看这个够大吗?五金店老板说这是最大的了!”
他满头大汗,脸上却带着邀功似的笑容。
可当他看到客厅里的情形时,笑容僵在了脸上。
赵小丽红着眼睛,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站在桌边。
赵淑芬坐在对面,神情冷峻。
录音机里,还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句“Good morning”。
“这……这是干嘛呢?”梁文浩把黑板靠在墙上,小心翼翼地问。
“学习。”赵淑芬吐出两个字。
“学……学习?”梁文浩傻了,“赵总,不是吧?小丽这才刚下飞机!你看她累的,脸都白了!让她先去睡一觉,明天再学不行吗?这也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啊!”
赵淑芬终于把目光从赵小丽身上移开,落在了梁文浩脸上。
那目光不锐利,却让梁文浩心里咯噔一下。
“你把黑板立好。”
赵淑芬说。
“然后,去把那两个录音机拆开,看看路上有没有摔坏。”
她分配了任务,直接堵住了梁文浩所有想说的话。
“啊?哦……好,好。”
梁文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他认命地拿起螺丝刀,走到墙角,蹲下身,开始拆那两个从德昌带回来的“铁疙瘩”。
客厅里,只剩下他拧螺丝时发出的,细微的“咔哒”声。
还有录音机里,那无休无止的“Good morning”。
赵淑芬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赵小丽身上。
那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赵小丽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她认命地拿起铅笔和稿纸。
她翻开了那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英汉词典。
Good。
好。
moRNING。
早晨。
她像个真正的、刚启蒙的孩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查着。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拿起铅笔,在稿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Good morning.”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几天前,就是这只手,签下了一份价值百万的合同。
而现在,却在颤抖着,抄写一句最简单的问候语。
巨大的落差,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打在她脸上。
“how are you?”
录音机里的课程,已经进行到了下一句。
赵小丽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觉得累。
前所未有的累。
眼皮重得像是灌了铅,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
她的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垂。
就在她快要磕到桌子上的时候——
“笃。”
一声轻响。
赵淑芬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赵小丽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
“困了?”赵淑芬问。
“……没。”赵小丽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你现在多流一滴汗,以后就少流一滴泪。你以为港城是那么好待的?你以为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不会英语,你在这里,就是个聋子,瞎子。”
“那些洋文报纸,你看得懂吗?马路上那些招牌,你认得全吗?”
“别人谈生意,中间夹一句英文,你就只能在旁边傻站着,听不懂,也插不上嘴。”
赵小丽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些话,比骂她一顿,打她一顿,还要让她难受。
“你这次谈下来的那个厂子,以后是要跟外国人做生意的。”
赵淑芬抛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打算,一辈子让我跟在你屁股后面,给你当翻译吗?”
她猛地抬起头。
是啊。
妈不可能永远在她身边。
妈给了她第一张底牌,让她唬住了张主任和陈老板。
现在,妈在逼着她,去拿第二张底牌。
她不是在折磨她。
她是在……逼她长大。逼她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
那股子委屈和愤怒,并没有完全消失。
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
是无奈,是酸涩,也是一丝丝的清醒。
她不再说话。
她拿起那支铅笔,重新在稿纸上写了起来。
这一次,她的手,稳了很多。
“how are you?”
她一边写,一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跟着录音机小声地念。
“好……啊……油?”
角落里,梁文浩已经拆完了两个录音机,又重新装好。他看着灯下那个固执而疲惫的背影,心疼得直抽抽,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这个家,赵淑芬就是天。
录音机里的课程,还在继续。
“Lesson two. what's your name?”
赵小丽停下笔,深吸了一口气。
她张开嘴,用尽力气,把那陌生的音节,从自己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瓦次……油……内姆?”
声音依旧难听,却比第一句,大了那么一点点。
赵淑芬静静地听着,没有说“再来”,也没有说“不对”。
她站起身,走到那扇小小的窗户前,背对着灯下的女儿,看向窗外漆黑的夜。
港城的夜晚,灯火璀璨。
但在这间小小的公屋里,只有一盏孤灯,和一阵断断续续、艰涩无比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