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口工业园那还飘着青烟的功能机纪念碑,像个沉默的巨人嘲笑着近日的风波。
三星那“和解果篮”里的进口水果还摆在雷宜雨办公室的一角,透着一股虚伪的甜腻。瘦猴蹲在门口剥桔子,汁水溅到锃亮的地板上,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嘀咕:“操!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宜雨哥,你说他们憋啥坏屁呢?”
雷宜雨没应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窗外,偌大的工业园看似运转如常,但一种更深层次的危机感,如同冬日的晨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远比三星表面的“和解”更令人心悸。金仁锡吃了专利官司的亏,绝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主儿。挖角不成,折了面子赔了钱,依着棒子那股拧巴劲儿,后手怕是要来了。
他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份关于汶川地磁波动的加密简报,又落到非洲拉各斯新厂追加“四卡神机”订单的传真上。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真正的风暴不在汶川的酝酿里,也不在遥远的非洲,就在眼皮底下这座凝结了他无数心血的光谷工厂。
突然,刺耳的警报铃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园区的宁静!
是四号生产楼!专门负责最新一款搭载国产“昆仑”射频芯片的高端功能机装配线!
“怎么回事?!”雷宜雨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冰碴子。几乎同时,办公室门被砰地撞开,徐汉卿满头大汗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雷…雷总!4号线!全停了!系统报红,是…是射频核心程序的启动序列被人为锁死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操他祖宗!”瘦猴腾地跳起来,橘子皮甩飞老远,“是那五个王八犊子留的后手?!他们叛逃前偷偷动的手脚?!”
雷宜雨的眼底瞬间结了一层寒冰。前一秒还在猜测三星的后手,后一秒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釜底抽薪,瘫痪生产线,精准打击他刚刚靠双卡专利和奥运耳机建立起来的技术声誉和交付能力!金仁锡,好狠的手段!不是挖角,是连根拔起!
没有丝毫犹豫,雷宜雨抓起外套,声音冷得像淬火的钢:“汉卿,通知所有在厂的技术骨干,十分钟后,4号线车间,集合!瘦猴,叫上老吴,带上他工具箱里的‘祖宗十八代’!采薇,立刻核查订单合同,计算违约风险!老魏!让你在海关的人给老子盯死近期和三星有关的所有物流出口!”
指令清晰而急速,像一串精准射出的子弹。他大步流星地冲出办公室,徐汉卿和瘦猴紧跟其后,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踏出急促的回响。苏采薇已经抓起电话,脸色凝重地开始沟通。走廊尽头,一身迷彩的魏军无声地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楼梯口。
冲进4号线车间,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
庞大的现代化流水线一片死寂。几十个工位上空荡荡,穿着整洁工服的工人们茫然无措地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安。机器显示屏上刺眼的红色报错灯连成一片,像是流淌的血色。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电子元件的气味,但更多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设备主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对着几个满头大汗、正试图破解系统的年轻工程师咆哮:“再试!权限重置呢?!后台脚本呢?!他娘的给老子破开它!”
“张工,真的不行!这个锁死机制嵌入太底层了!像是跟核心的授权Rom绑死了!不是常规程序错误!没权限,没密钥,我们…我们束手无策啊!”一个小伙子哭丧着脸,快要急哭了。这生产线一停,别说订单违约,光每天的损耗都足以让心脏骤停。
雷宜雨穿过自动让开的人群,走到控制台前。冰冷的屏幕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他扫了一眼报错信息,心沉到谷底。没错,是高度定制的核心保护程序,针对性极强,就是为了彻底锁死这条承载了最新技术、利润最高的产品线。那几个叛徒,走之前不仅卷走了技术构想,还埋下了毁灭性的地雷!
“雷总…我们…”设备主管看到雷宜雨,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又怕得不敢靠前。
雷宜雨根本没看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控制台、流水线的每一段关键节点,最后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覆盖着散热格栅的黑色金属盒子上——那是最核心的定制硬件驱动模块,旁边还有一块预留接口的空位。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为了追求极致优化和保密,硬件驱动逻辑是由其中一个负责基带算法的叛徒主笔,结合了他们的特殊加密方案。
“张工,现在良品率多少?”雷宜雨突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啊?…暂…暂时停线前数据是…是5%左右,我们还在调优…”张工结结巴巴地回答。高端新品,初期良品率低很正常。
雷宜雨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从这一刻起,生产线给我拆了!”
“什么?!”所有人惊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拆生产线?那不是雪上加霜吗?违约赔到倾家荡产啊!
“拆!”雷宜雨斩钉截铁,声音不容置疑,“拆到模块化!瘦猴!”
“在!宜雨哥!”瘦猴一个激灵站得笔直。
“带上你最能打、手最稳的兄弟,把每个控制节点的主板、驱动模块、特别是那个黑盒子,”雷宜雨一指目标,“小心翼翼地给我拆下来!编号标记,不许有任何物理损伤!老吴!”
穿着洗得发白工装、工具箱比他腰还粗的老吴,像道影子一样从人群里钻出来:“小雷老板,你说,要咋弄?”
“给你一小时,带人检查所有机械臂、传送带、传感器接口。我怀疑他们不止动了软件锁,硬件安全回路也可能做了手脚!给我一寸寸查!我要知道光谷厂所有的‘病’到底有多深!”雷宜雨的眼神扫过老吴那张沟壑纵横、却写满技术自信的脸。这个早年下岗的钳工,跟着他一路走来,是机械诊断和应急改装的顶级专家,是扎根在钢铁泥土里的硬本事。
“徐汉卿!”“雷总!”徐汉卿连忙应道。
“集合技术组剩余所有能写代码的人!不分芯片、射频、结构、测试岗位!把所有关于这条生产线嵌入式系统的源代码、编译链、库文件,全部翻出来!”雷宜雨快速下达指令,“特别是硬件驱动和启动引导那部分!我们没有密钥,没有后门,那就给我一条路——硬破!绕开那个该死的锁!启动序列给我绕过它!目标是‘能开机,能通话’,稳定和良品率?暂时喂狗!现在,我只要求它们能动起来!”
“可是雷总,”一个中年技术员鼓起勇气,“没有设计文档,完全逆向来写绕过代码…这几乎不可能啊!72小时恐怕…”
“72小时?”雷宜雨打断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我不需要完美。我要它72小时内,产出台能发出声音的手机!哪怕是哑巴聋子,能亮屏算你赢!做不到?那就准备接受非洲拉各斯的空壳厂房,等着看报纸上笑话我们的新闻头条!”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三星在等着看笑话,竞争对手在等着瓜分市场,那些签了合同的客户可不会管你什么工程师叛逃!
压力如同实质的铅云,沉沉压在每个人肩头。但雷宜雨眼中那股不容置疑的决心和近乎冷酷的镇定,像一根定海神针,硬生生定住了即将溃散的军心。没有退路!
“拆!”瘦猴第一个吼出来,撸起袖子,眼神凶狠,“都他妈愣着干什么!听见宜雨哥说的没?!拆!小六,带工具!麻溜的!”他身后几个精悍的小伙子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流水线。
老吴没吭声,只是默默打开他那堪称百宝箱的工具盒,掏出一堆闪着寒光的精密工具,带着几个钳工出身的骨干,走向庞大的机械臂阵列。他们的背影沉默却如山岳。
徐汉卿一咬牙:“所有技术岗!跟我去研发办公室!清代码!开干!”他率先冲出车间,身后呼啦啦跟上十几个脸色煞白但眼神开始燃烧的技术员。
车间瞬间成了拆解和诊断的战场。机器的碰撞声、拆卸工具的咔嚓声、紧张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雷宜雨脱掉笔挺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旁边一台停了工的设备上,挽起白衬衫的袖子,直接蹲在瘦猴旁边,拿起一台拆下来的核心主控板,眉头紧锁地观察着电路板上的微小元件和蚀刻走线。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对照着记忆中无数次检视设计图时的细节和那些技术会议上的零散讨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天色从黄昏沉入黑夜,又从黑夜迎来惨淡的黎明。
研发办公室里,徐汉卿带领的技术组陷入了地狱模式的战斗。叛徒带走了关键设计文档,一切都要靠回忆、靠调试、靠硬着头皮去试。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报错信息,每一次尝试启动引导程序都如同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争吵声、拍桌子声、连续敲击键盘的噼啪声和极度疲惫后无力的叹息是这里的主旋律。咖啡杯堆满了桌子角落,泡面和速食饺子的味道混合着电子设备的特有气味弥漫在空气里。有人熬得双眼通红,趴在键盘上小憩几分钟,又被同伴推醒继续。徐汉卿的声音早就嘶哑,但依然像陀螺一样在每个工位间穿梭,协调着不同模块的进度。
车间里,瘦猴和他手下已经把整条流水线的核心组件拆了个七七八八,小心翼翼地摆满了好几张巨大的防静电工作台。雷宜雨和老吴则像两台精密的扫描仪,在一堆电子元件和机械零件中寻找蛛丝马迹。老吴凭借几十年的经验,用万能表、听诊器甚至肉眼和手感,硬是查出了两个被短接的安全回路和一个信号屏蔽干扰器!这无疑增加了技术组重新组装和调试的难度。
雷宜雨对着一块核心驱动板上的某个加密芯片印记得出了神。这个位置…这个布局…记忆中那个叛徒工程师曾经在一次技术论证会上,对驱动芯片周边的阻容网络设计提出过一个非常规的优化设想,当时因为成本和风险没采纳,但那份草图……
“老吴!”雷宜雨猛地抬头,“去找一块同样规格的驱动Ic!汉卿!让他们调出这块芯片的原始datasheet,找到第17号管脚的功能!”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电光火石般的灵光。
找到那块芯片的资料和备用件费了一番周折。当技术组将信将疑地按照雷宜雨的“直觉”,在一处不起眼的辅助电路上,添加了一个微型的下拉电阻并重新连接了另一个信号端(完全是临时搭建的飞线桥接)后,再次尝试启动引导。
所有眼睛都死死盯着控制台屏幕。
屏幕黑屏。一秒…两秒…三秒!屏幕猛地亮起!虽然不是正常熟悉的启动界面,而是一堆乱码在疯狂滚动,如同失控的瀑布!
“启动引导序列…绕过了核心锁!它…它动起来了!”负责调试的小伙子声音都变调了,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Yes!!!”整个研发办公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有人激动地跳起来撞到了椅子,有人拥抱在一起!徐汉卿紧绷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神经骤然松弛,腿一软,几乎瘫在椅子上,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雷宜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冰冷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疲惫的欣慰。他走到徐汉卿身边,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嘶哑着嗓子:“干得漂亮!汉卿!带人稳住它,给我调出硬件底层监控!准备恢复部分功能模块!”
希望的曙光刺破了绝望的黑暗。有了这个突破口,技术组的效率陡增。虽然距离完全正常运转还差得远,但最核心的锁被暴力绕开了!重新组装的指令如同涟漪般迅速传达到每一个相关环节。瘦猴和他的人成了最忙碌的装配工,将那些拆下来的珍贵模块,按照新的接线指示小心翼翼地装回去。老吴则带着他的钳工团队,飞速检查和修复着临时飞桥带来的风险和每一个被发现的硬件小陷阱。
又是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整个光谷厂如同一个高速运转到极限的战争机器。食堂二十四小时供应着浓油赤酱的食物,但疲惫的人们往往只是匆匆扒拉几口就回到岗位。角落里堆满了空的咖啡罐和矿泉水瓶。雷宜雨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他干脆让人在车间一角用纸箱和泡沫板堆了个临时窝棚,实在撑不住了就歪在里面眯两三个小时,被噪音吵醒或者被苏采薇强行按着灌下一杯热汤后,又立刻扑到调试台前。他的头发乱了,衬衫袖口沾满了灰尘和机油,但那双眼眸里的火焰,却始终炽烈地燃烧着,支撑着所有人。
第三天的黄昏,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边的云彩,也透过巨大的车间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落在经历了漫长“手术”的4号线上。
嗡——嗡——嗡嗡嗡……流水线发出微弱但持续稳定的运转鸣响!传送带开始缓缓地移动!机械臂按照设定的轨迹,开始笨拙地执行起吸取、点胶、贴装的初始动作!
“活了!动了!!”“天啊!终于动了!”车间里爆发出比研发办公室更大的欢呼!工人们激动地相互击掌拥抱,疲惫的脸上绽放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张工紧张地跑到最终测试工位。一个贴了临时标签(因为物料追踪部分还没完全恢复)的粗糙手机外壳缓缓流下。他颤抖着手,拿起旁边刚刚焊好的简易测试夹具——那是徐汉卿团队在极限时间里魔改出来,专门用于检测最基础通话功能的装置——接上电源,屏幕亮了!他用另一个测试机拨号。
几秒后,简易装置顶端的那个小小的蜂鸣器,发出了细微但清晰的——“嘟…嘟…”的拨号音!
“通…通了!能打通!”张工的声音哽咽了。
这声拨号音,如同天籁!
瘦猴瘫坐在一堆包装箱上,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笑,却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操…累…累死你猴爷了…宜雨哥,成了!咱们…成了!”说完脑袋一歪,靠着箱子就响起了鼾声。
老吴默默地用满是油污的手背蹭了下眼角,拿起扳手,又去检查一个传送带的滚轮:“稳当点…还不算利索呢…”
徐汉卿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走到雷宜雨身边,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但充满了激动和一丝后怕:“雷总…报告…四号线,初步恢复运转!基础功能…勉强具备!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带着苦涩,“良品率…初步抽检…低得吓人,大概只有15%!距离我们之前5%都差了很多很多!故障率…非常高!而且很多问题莫名其妙,像…像是鬼打墙!”
从停线前的5%调到勉强恢复运行后的15%,这良品率不是正常生产,而是硬扛出来的残次品!
每一台成功的机器后面,都是几台甚至十几台“鬼打墙”的废品。
这代价,触目惊心。
雷宜雨站在缓缓运行的流水线旁,浑浊的空气和刺鼻的味道包裹着他。他弯腰,从传送带的末端拾起一台刚刚下线的手机。外壳缝隙毛糙,屏幕边缘有溢胶的痕迹,掂在手里分量不均。这台能拨通的“手机”,是他和他的团队在至暗72小时里,用意志和血汗硬生生“刨”出来的战利品,也标志着三星这场突袭留下的丑陋疤痕——那道深可见骨的“鬼打墙”。
他摩挲着粗糙的机壳,目光越过喧嚣的车间,投向窗外。冰冷的纪念碑在暮色中静默。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搏杀,争来的不是胜利,只是一线喘息之机。是绝地反击的开始。金仁锡肯定在某个高档酒店的落地窗前,正摇晃着红酒杯,欣赏着长江通信这副狼狈的窘态。
“15%...”雷宜雨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告诉采薇,按这个良品率,重新计算成本,调整合同谈判策略。这批‘半成品’,只发内测渠道,或者用来换拉各斯那边急需的矿石。告诉拉各斯,他们的‘四卡神机’,我们晚几天,但给他们更好的。”他眼中那燃烧了72小时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凝练得更加锋利冰冷。“把不良品!所有‘鬼打墙’的机器!全部给我拆开!”
他举起那台粗糙不堪的手机,一字一句:“拆!把它们到底撞上的是什么‘鬼’,给我揪出来!然后,碾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