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部的铁门在雪地里投下一道歪斜的影子,门柱上挂着的消毒喷壶结了层薄冰,像串透明的风铃。陈景辰从车上下来时,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棉鞋里的雪化成了水,冻得他脚趾发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冰碴上。罗勋跟在后面,军大衣的下摆沾满了雪,一甩胳膊就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积起一小堆白。
“先消毒。”黎伍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后,手里举着个喷壶,脸上带着倦意却眼神清明,“从头到脚都喷一遍,别把寒气带进去。”他的声音有点哑,显然也是刚从卡点回来。
陈景辰没说话,只是微微扬起胳膊,任由消毒水细密地落在身上。冰凉的液体混着融化的雪水渗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看着消毒水在军大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忽然想起卡点棚子里那盆快要冻成冰的洗手水——当时觉得刺骨,此刻倒成了难得的清醒剂。
“快去洗漱,厨房留了热水。”黎伍伟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传过来,竟有些烫人。
陈景辰点点头,和郑丽华、夏彦卿一起往卫生间走。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地上结着层薄霜,走起来“咯吱”响。卫生间的水龙头滴着水,每一滴都在池子里砸出个小小的冰花。郑丽华抢先拧开热水阀,管道“呜呜”地响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流出些温水,雾气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这水跟施舍似的。”夏彦卿搓着手凑过去,脸上的冻疮被热气一熏,红得发亮,“不过总比没有强。”
陈景辰掬起一捧温水往脸上泼,冻得发僵的皮肤像被针扎一样疼,却也透着股久违的暖意。他胡乱抹了把脸,连毛巾都没来得及用,就拽着湿漉漉的头发往宿舍跑——现在什么都比不上一张床的吸引力,哪怕是项目部那硬邦邦的木板床。
宿舍里的空气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窗户上结着层冰花,像幅抽象的画。陈景辰甩掉冻成硬块的棉鞋,两只脚在地上胡乱蹭了蹭,脚趾蜷缩着,半天没缓过劲来。他哆嗦着爬上床,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把扯过被子——那被子还是夏天盖的薄被,被他前几天加了层旧大衣,此刻裹在身上,竟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先睡了。”他含混地说了句,头刚沾到枕头就沉沉睡去。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郑丽华趔趄着爬上对面床铺的背影,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像谁在耳边轻轻哼着摇篮曲。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连梦都没有。陈景辰仿佛掉进了一片温暖的云里,所有的寒冷、疲惫、焦虑都被隔绝在外。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像只无形的手,轻轻把他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那是炸排骨的香味,混着花椒和姜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孔,勾得人胃里“咕噜”直响。陈景辰的眼皮动了动,像有千斤重,却还是被那股香气牵引着,一点一点掀开。
窗外的天已经擦黑,项目部的灯次第亮了起来,在雪地里映出温暖的光晕。他眨了眨眼,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发现自己还保持着睡前的姿势,军大衣被压在身下,皱得像团咸菜。
“好香啊……”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吧咔吧”响,像生了锈的合页。懒腰还没伸完,就听见对面床铺传来动静,郑丽华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眼睛半睁半闭,像只没睡醒的猫。
“确实啊。”郑丽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这味儿,隔着墙都挡不住。”
陈景辰笑了,发现自己的嗓子还是哑的:“唉,小郑,你也醒了?”
“嗯,睡够了。”郑丽华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残留的睡意晃出去,“再睡晚上就该瞪眼到天亮了,明天还得去卡点呢。”他掀开被子,冻得一哆嗦,又赶紧裹了回去,“这屋比外面强点有限,被窝里刚有点热乎气。”
陈景辰也觉得冷,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只露出脑袋:“厨房今天怎么舍得炸排骨了?前几天顿顿白菜土豆,我都快忘了肉味儿了。”
“听说是王经理让人从县城捎来的。”郑丽华摸了摸肚子,嘿嘿笑了,“早上他来的时候,跟厨房老李说,咱们守卡点辛苦,得加点荤腥补补。没想到这么快就安排上了。”
提到王叁皮,陈景辰心里暖了暖。那个总是大嗓门、爱拍人肩膀的直管部经理,看着粗犷,心却细得很。他想起昨天王叁皮冒雪送来的口罩和姜茶,想起电话里那句“别硬撑”,忽然觉得这偏远的山沟里,也不是那么冷清。
两人磨蹭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穿衣服的时候,陈景辰发现自己的棉鞋冻成了硬块,像两只铁壳子,只好抱着鞋往食堂跑——那里有灶台,能烤烤。
食堂里已经热闹起来,长条桌旁坐了不少人,说话声、碗筷碰撞声混着饭菜的香气,像场温暖的交响乐。老李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正从灶台上端出一大盆炸排骨,金黄的油光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引得众人一阵欢呼。
“慢点抢,都有份!”老李笑着吆喝,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今天管够,不够再炸!”
陈景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棉鞋放在灶台边的暖气片上,“滋滋”地冒着白气。郑丽华端着两个搪瓷碗跑过来,一碗盛着米饭,另一碗堆满了排骨,油星子溅得碗沿都是。
“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郑丽华往嘴里塞了块排骨,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嗯……外酥里嫩,老李这手艺,不去开饭馆可惜了。”
陈景辰拿起一块排骨,还没来得及咬,就看见黎伍伟端着碗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项目经理的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胡茬也冒了出来,却依旧挺直着背,像根不肯弯的钢筋。
“今天卡点没什么事吧?”黎伍伟扒了口饭,声音很轻。
“挺好的,就半夜有个大娘要去看孙子,帮她联系了防疫部门。”陈景辰咬了口排骨,酥脆的外皮混着肉香在嘴里炸开,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巡逻车来了三趟,看着挺严的。”
黎伍伟点点头,夹了块排骨放在陈景辰碗里:“多吃点,晚上冷,得攒点力气。”他顿了顿,“刚才接到通知,明天寒潮真要来了,零下八度,我让老李烧了些煤球,你们带去卡点,晚上能烧得旺点。”
“谢谢黎哥。”陈景辰心里一热,刚想说点什么,就看见罗勋和夏彦卿端着碗凑过来,脸上都沾着油。
“聊啥呢?这么香的排骨堵不住嘴?”罗勋笑着坐下,手里还攥着块排骨,“刚才听老李说,明天给咱们准备姜茶,用保温桶带着,保证到卡点还是热的。”
“这待遇,赶上过年了。”夏彦卿咂咂嘴,“就是这床太硬,睡得我腰疼。”
“有的睡就不错了。”郑丽华接话,“想想卡点那棚子,咱们这床简直是天堂。”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在食堂里回荡,驱散了不少寒意。陈景辰看着眼前这些人——黝黑的、疲惫的、带着冻疮却依旧笑着的脸,忽然觉得这顿简单的晚饭,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人满足。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落在食堂的窗户上,沙沙作响。但食堂里却暖意融融,灯光昏黄,饭菜飘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踏实的笑意。陈景辰又咬了口排骨,忽然明白,所谓的坚守,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有一起顶风冒雪的伙伴,有默默支持的后勤,有记挂着他们的领导,再冷的冬天,也能熬过去。
“快吃,吃完早点休息。”黎伍伟站起身,把空碗往旁边一放,“明天还得早起呢。”
陈景辰点点头,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排骨的香气还在舌尖萦绕,胃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他知道,几个小时后,他们还会踏着夜色回到卡点,还会面对刺骨的寒风和漫天的飞雪。但此刻,这碗热饭,这份暖意,这群伙伴,就是他们最坚实的铠甲。
雪还在下,风还在吹,但食堂的灯光亮着,像颗温暖的星,在这寂静的山野里,守护着一群风雪归人,也照亮着他们即将再次踏上的坚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