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陈景辰时,他感觉自己的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一个感觉小人得逞的声音从主席台上传来,那是直管部的副经理罗魈仁在催:“下一位,牛场项目陈景辰。”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椅子站起来。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像聚光灯一样,烤得他皮肤发烫。他走到台上,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麦克风,指腹触到冰凉的金属,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他的声音刚出口就有点发飘,赶紧清了清嗓子,“我是牛场项目的安全负责人,陈景辰。”
台下很安静,连空调的声音都听得见。他看见王叁皮、赵子川、罗魈仁、王涛彦坐在第一排,正低头翻着考核表;张天开举着相机,镜头对着他,大概是要记录下这“检讨时刻”;黎伍伟坐在中间,眼神躲闪着,没看他。
“本次季度考核,我负责的安全板块得分69分,排名倒数,给项目拖了后腿,也给直管部抹了黑,我在这里做深刻检讨。”他按照来时路上想好的词说着,语气尽量平静,可心里的委屈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他继续说,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有棵老槐树,叶子被晒得蔫蔫的,像他此刻的心情,“现场文明施工管理不到位,材料堆放杂乱,临边防护存在漏洞;实名制管理有疏漏,部分新工人未及时录入信息;安全资料不完整,日志记录不规范……”
他一条条念着自己的“罪状”,每念一条,心就沉下去一分。这些问题,他比谁都清楚,可他更清楚,这些问题背后,是他一个人掰成八瓣用也填不满的缺口。
“作为安全负责人,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的声音有点发哑,是连日来喊安全教育喊的,“我不该放松对现场的要求,不该忽视资料的完整性,不该对班组放任不管,没有让认真干事、积极干事的班组得到该有的鼓励,让不干事、躺平的班组随波逐流,任意妄为,后面导致积极配合的班组不再配合安全管理,也随不干事的班组随波逐流,安全管理完全失控”
说到这里,他突然卡住了。他想说“不该一个人干那么多活儿”,想说“不该在领导说‘先顶着’的时候就真的硬顶”,想说“那些没录实名制的工人,我都给他们做了安全教育,他们的安全意识比很多有卡的工人还强”。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在检讨席上,任何解释都像是借口,任何委屈都像是推卸责任。
台下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大概是觉得他“不够诚恳”。王叁皮皱了皱眉,敲了敲桌子:“继续说。”
陈景辰猛地回过神,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他定了定神,继续说,“下一步,我会立即整改存在的问题:第一,加强现场文明施工管理,每天安排专人清理材料,确保堆放规范;第二,联系实名制管理员,尽快补录所有工人信息,以后新工人进场必须先录信息再上岗;第三,每天抽出两小时整理安全资料,确保日志完整、整改有记录……”
他说着这些早已想好的整改措施,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样。这些措施,他早就想过,甚至试过,可没人手,没时间,一切都是空谈。项目经理黎伍伟也深知这些事,可此刻他却把自己当做局外人,显的跟自己很无关的样子,现场文明施工的小工每天都被调去抢进度了,他每天能抽出两小时整理资料?除非不用睡觉。
“最后,我再次为自己的失职道歉。”他低下头,对着台下鞠了一躬,腰弯到九十度,停了足足三秒,“我保证,下次考核一定达标,绝不拖后腿。”
说完,他放下麦克风,转身往台下走。脚步比上台时更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他没看任何人的脸,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时才发现,后背的工装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后面还有两个人做检讨,可陈景辰什么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自己刚才说的话,那些“深刻认识”“保证整改”,像句苍白的谎言。他知道,只要人手问题不解决,只要他还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儿,下次考核,他可能还得站到这个台上。
会议结束时,夕阳已经斜斜地照进会议室,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陈景辰跟着人群往外走,黎伍伟走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就过去了,别往心里去,回去好好整改。”
陈景辰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黎伍伟的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那力道很轻,像在敷衍。
走出分公司大楼,晚风带着点热气吹过来,夹杂着路边饭馆的油烟味。陈景辰站在路边,看着远处的车水马龙,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掏出手机,想给郑丽华打个电话,问问工地的情况,却发现屏幕上全是自己的指纹——那是刚才攥得太用力留下的。
手机响了,是曾章慎打来的:“小陈,二期的电缆布得差不多了,你啥时候回来验收?”
“我明天早上到。”陈景辰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好,不急,你路上注意安全。”曾章慎的声音带着点关心,“听说你去开会了,顺利不?”
陈景辰愣了一下,喉咙突然有点发紧:“嗯,顺利。”
挂了电话,他站在路边,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远处的塔吊亮了灯,像颗孤独的星。他知道,明天回到工地,他还得像往常一样,六点起床做教育,白天检查安全,晚上整理资料,可能还要去抢修电缆。
那个检讨发言的场景,会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时不时疼一下。可日子还得过,活儿还得干,谁让他是陈景辰,是那个被晒得黝黑、被累得直不起腰、却依旧要扛起所有的安全负责人呢?
晚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汗盐结晶的白痕。陈景辰深吸一口气,朝着公交站台走去。路灯亮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条没有尽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