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度检查反馈会的散场像场无声的撤退。人们低着头往外走,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响渐渐稀疏,最后只剩下会议室里还亮着的几盏灯,照着空荡的座椅和散落的纸杯,像场曲终人散的戏。陈景辰落在最后,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刚才坐过的椅子靠背,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温,却暖不了心里的凉。
走廊里的风带着空调的冷气,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他后颈的碎发微微晃动。那里的脱皮处还没好利索,被凉风一吹,泛起细密的疼,像在提醒他这三个月来的奔波。他刚走到楼梯口,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景辰!等会儿!”
陈景辰回头,看见黄文斌快步追上来,这位在直管部共事了四年的好友,此刻脸上带着点急赤白脸的焦躁,手里还攥着个没喝完的矿泉水瓶,瓶身被捏得变了形。
“你跑这么快干啥?”黄文斌喘着气停下,额头上渗着层薄汗,大概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我喊你好几声了。”
陈景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没啥,想早点回去。”
“回去?回工地接着拼命?”黄文斌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路过的两个同事侧目,他赶紧压低声音,却难掩语气里的愤愤不平,“你这次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你管的安全板块,哪个季度不是前三名?咱们直管部的安全标杆啊,怎么这次就成了检讨发言的对象?”
他往楼梯扶手上一靠,矿泉水瓶被他转得“咕噜”响:“我跟你说,刚才在会上,我看着你站在台上,心里都替你憋屈。领导那种做法,太让人心寒了!你平时干多少活计,谁看不见?抢工期那阵子,你一天睡几个小时?我听说你后脖子晒得脱皮,吃饭都站着吃,就这还不够?”
“文斌……”陈景辰想打断他,却被对方抢了话头。
“这不就是典型的卸磨杀驴吗?”黄文斌的声音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用你的时候,喊你‘小陈能干’‘景辰靠谱’,出了点事,就把你推出来当靶子?牛场项目那么多板块倒数,凭啥就你一个人做检讨?”
陈景辰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走廊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的停车场,一辆白色轿车正缓缓驶离,车尾灯在暮色里拖出两道红痕。他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唉,这次只能认栽了。确实是我没做到位,现场管理是有点乱,实名制也没跟上……”
“那是你一个人的事?”黄文斌急了,伸手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就你那项目,人手缺成啥样?安全员就你一个,还得兼着文明施工、材料看护,你是铁人啊?换成我,别说69分,能有50多分都已经烧高香了!”
陈景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上面还沾着工地上的水泥渍,是昨天抢修电缆时蹭上的。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往后……他们再让我干那么多活计,我肯定不干了。就干我自己的本职工作,多一点都不干。”他的声音里带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真的是心累。”
每说一个字,都像要从耗尽的身体里挤出点力气,喉咙发紧,眼眶也有点发涩。他不是没想过拒绝,可每次黎伍伟说“景辰,辛苦下,就这阵子”,每次工人喊“陈工,这边有隐患”,他都没法把“不”说出口。
“这就对了!”黄文斌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该拒绝就得拒绝,你又不是超人。走,我请你吃晚饭,喝点酒,解解气。”
陈景辰刚要说话,楼梯拐角又传来脚步声,一个洪亮的嗓门响起来:“家门!可算逮着你了!”
陈远快步走过来,这位在昭通项目当施工员的同乡,跟陈景辰是一个镇的,平时总以“家门”相称。他身材高大,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背,脸上的表情一半是惋惜,一半是愤怒。
“刚才在会上人多,没好跟你说话。”陈远拍了拍陈景辰的肩膀,手掌宽厚,带着点粗糙的暖意,“你这次真的是让我想不到啊,检讨发言的人里竟然有你。”
他往旁边挪了挪,让过一个抱着文件路过的姑娘,继续说道:“谁不知道你陈景辰干活认真?当年在安居房项目,你为了盯一个脚手架隐患,守到半夜两点,第二天照样六点起来做教育。这次抢工期,你瘦了多少?黑了多少?直管部谁没看见?”
陈远的声音里带着点痛心:“就算考核倒数,那也是情有可原,怎么就非得让你上去发言?还不是因为安全板块好欺负?出了问题第一个找安全,有了功劳轮不到安全!他们这种做法,真的是太让人恶心了!”
“远哥,别说了。”陈景辰的声音有点哑,“都过去了。”
“过去?怎么过去?”陈远瞪着眼,“这事儿往小了说是让你丢面子,往大了说,是寒了多少认真干事的人的心!你想想,以后谁还敢拼命干?反正干得多错得多,不如混日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烟,递了一根给陈景辰,见对方摆手,又塞回自己嘴里,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转着:“我跟昭通项目的王工聊起你,他都替你抱不平。说你是直管部最‘实在’的安全员,从不耍滑头,啥活儿都往前冲,结果落得这下场……”
走廊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夕阳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黄文斌在旁边点头:“远哥说得对,这事儿根本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陈景辰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他知道他们说的都对,可那份写着“检讨发言”的红头文件,那句在台上说的“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上,擦不掉,也忘不掉。
“行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了。”黄文斌拍了拍他的后背,“远哥,一起去吃饭?我请客。”
陈远刚要答应,楼梯口又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陈景辰,你给我站住!”
张亚楠快步走过来,高跟鞋在走廊里敲出“噔噔”的声响,像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这位在直管部党务工作的大姐,这些年一直把陈景辰当亲弟弟看,从他刚入职时教他写报道,工作上鼓励他,生活上支持他,两人一来二往,早成了没有血缘的姐弟。
此刻,张亚楠脸上没了平时的笑意,眉头拧成个疙瘩,手里的文件夹被她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我刚才在二楼就看见你了,喊你好几声,装没听见是吧?”她走到陈景辰面前,语气里带着点嗔怪,眼神却藏着掩不住的心疼。
“亚楠姐。”陈景辰的声音软了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别叫我姐,我可当不起你这‘检讨明星’的姐。”张亚楠嘴上说着气话,却伸手撩了撩他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他晒得发烫的皮肤,轻轻叹了口气,“你看看你,才多久没见,黑成这样,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
她转向黄文斌和陈远,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你们也是,怎么不早点把他拉走?让他一个人在这儿憋着?他那性子,有事不爱说,全搁心里自己扛!”
黄文斌挠了挠头:“我们正打算请他吃饭呢。”
“吃饭?现在还有心思吃饭?”张亚楠瞪了他们一眼,又转回头看陈景辰,语气放软了些,“跟我来我办公室,我给你泡了点菊花茶,败败火。”
陈景辰没动,他知道这位姐姐的脾气,这时候要是犟着不去,她能跟他耗到天黑。张亚楠拽了拽他的胳膊:“走啊,难道还怕我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