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辰的帆布包还沾着鲁甸县城的尘土,刚跨进家门,一股混合着艾草与香火的味道就漫了过来。院子里的石榴树比去年粗壮了些,枝头挂着几个青黄的果子,像极了他此刻沉甸甸的心。父亲陈锦松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看见他进来,手猛地抖了一下,烟灰落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上。
“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这是常年在山里劳作落下的毛病。
母亲陈秀芸从堂屋迎出来,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泪痕,手里捧着个用红布包着的篮子。“快,东西都给你备好了。”她把篮子往陈景辰怀里塞,布包里露出几沓黄纸和一卷白线,“去了你堂哥家,先给你大爹磕三个头,香要插正,磕完头跟亲戚们说说话,别杵着不动。”
陈景辰点点头,把帆布包往自己房间一丢,包带撞在墙上的旧相框上,相框里三爷爷抱着小时候的他,笑得露出两排牙。他盯着照片看了两秒,转身走出大厅,母亲正站在屋檐下等着,手里拿着块干净的帕子,要给他擦脸上的汗。
“景辰,等下到了你堂哥家,说话得注意。”母亲的手在他脸颊上轻轻蹭着,掌心的老茧有点硌人,“你大爷爷家的二婶、三姑他们都在,嘴巴碎,见你回来晚了,保不齐要说几句闲话。”
陈景辰垂下眼,看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我知道。”他接过母亲递来的篮子,指尖触到红布下硬挺的纸壳,“您教我的那些话,我记着呢。就说工地上走不开,原本想早点回,实在抽不出身,回来晚了,对不住大爹,对不住哥嫂。”
“哎,好孩子。”母亲叹了口气,往他手里塞了个煮鸡蛋,“路上没好好吃饭吧?先垫垫。你堂哥家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怕是顾不上给你弄吃的。”
陈景辰把鸡蛋揣进兜里,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传过来,像母亲的手。他知道母亲的顾虑——陈家是山坳里的大家族,大爹这一辈有五个兄弟,到了他这代,光是堂兄弟姐妹就有十几个。亲戚多了,是非也多,谁谁家的儿子挣了多少钱,谁谁家的媳妇不够孝顺,总能在灶台边、田埂上被翻来覆去地说。他这次回来晚了,在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眼里,保不齐就成了“在外头混得好了,忘了本”“连长辈的葬礼都不上心”。
“妈,您放心吧。”他拎起篮子,“我心里有数,不会跟他们置气的。”
从家到堂哥家不过半里路,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晚风带着稻穗的清香,吹得陈景辰的衣角轻轻摆动。远处的山坡上,几户人家的烟囱正冒着青烟,夕阳把天空染成淡紫色,像三爷爷生前最爱喝的那种野葡萄酿的酒。
堂哥家的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灵棚,黑布白幡在风里飘着,唢呐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哭腔的调子听得人心头发紧。几个帮忙的乡亲正往灶房搬柴火,看见陈景辰,都停下脚步打招呼。
“景辰回来了?”隔壁的王大伯跟他打招呼,“路上累坏了吧?”
“还好,大伯。”陈景辰回应道,拎着篮子往灵棚走,“我先去给大爹磕个头。”
灵棚正中摆着大爹的遗像,照片里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嘴角微微上扬,眼神还是那么温和。陈景辰记得这张照片是去年拍的,当时大爹刚过七十岁,手里还攥着他买的那根龙头拐杖。
“大爹,我回来了。”他“噗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震得骨头生疼。他没顾上揉,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到地面时,闻到了香灰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堂哥陈洛德走过来,把他扶起来,眼圈通红,下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胡茬,“路上顺利不?我还以为你赶不上后天的入葬。”
“顺利,哥。”陈景辰看着堂哥眼里的红血丝,知道他这几天没合过眼,“工地上实在走不开,跟领导磨了好几天才请到假,回来晚了,让你和嫂子受累了。”
“说啥呢。”堂哥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粗糙得像砂纸,“你能回来,你大爹在天有灵也高兴。快,屋里坐,我给你弄点吃的。”
陈景辰刚要跟着堂哥往屋里走,就被一个尖利的声音叫住了。“哟,这不是景辰吗?可算舍得回来了?”
他回头一看,是大爷爷家的二婶,正叉着腰站在灵棚门口,嘴角撇着,眼神里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打量。二婶身后跟着三姑,手里捏着块手帕,不停地擦着眼角,可眼里压根没泪。
“二婶,三姑。”陈景辰放下篮子,规规矩矩地打招呼,“对不起,回来晚了,给大爹送终来迟了。”
“迟了是迟了,总比不来强。”二婶往他身上扫了一眼,看见他洗得发白的工装裤,鼻子里“哼”了一声,“听说在城里工地上当大官了?管着好几百号人?忙得连亲爷爷的葬礼都顾不上了?”
陈景辰的脸有点发烫,捏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二婶,不是您说的那样。”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我就是个普通的安全员,管着工地上的安全,不算啥官。这阵子项目抢工期,一天都离不开人,跟领导请了好几次假才批下来,路上又耽误了两天,确实对不住大爹。”
“抢工期?”二婶提高了嗓门,引得周围帮忙的乡亲都看了过来,“再忙,能有给老人送终重要?我家你二哥,在广东打工,听说你大爹走了,连夜就买了机票回来,人家那才叫孝顺。”
陈景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接话。他知道二婶嘴里的二哥,在广东开了个小饭馆,这几年确实挣了点钱,每次回来都穿得光鲜亮丽,给亲戚们发的烟都是好烟。跟二哥比起来,他这一身沾着尘土的工装,确实显得寒酸。
“他二婶,景辰也不容易。”堂嫂端着一盆水从屋里出来,赶紧打圆场,“工地上的事哪说得准,能回来就不错了。快,景辰,进屋喝口水,一路辛苦了。”
“还是嫂子明事理。”陈景辰感激地看了堂嫂一眼,跟着她往屋里走,背后二婶的声音还在嗡嗡地响,像是在跟三姑说什么,语气里满是不屑。
堂屋被临时改成了待客的地方,几张八仙桌拼在一起,上面摆着瓜子、糖果和几盘咸菜。几个长辈坐在桌边喝茶,看见陈景辰进来,都停下了话头。
“景辰回来了?”坐在上首的大爷爷咳嗽了两声,老人的背驼得像座桥,手里拄着根和三爷爷同款的拐杖,“路上累吧?”
“不累,大爷爷。”陈景辰走过去,给大爷爷鞠了一躬,“让您惦记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爷爷拍了拍他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你大爹最疼你,小时候总说‘我们家景辰将来有出息’,你能回来送他,他高兴。”
陈景辰的眼眶热了热,点了点头,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堂嫂给他端来一碗鸡蛋羹,上面撒着点葱花,香气扑鼻。“快吃吧,刚蒸好的。”堂嫂压低声音,“别往心里去,你二婶就那样,见不得别人比她家好,也见不得别人比她家差,嘴碎。”
陈景辰舀了一勺鸡蛋羹,温热的滑进喉咙,熨帖得心里舒服了些。“我知道,嫂子,谢谢您。”
他刚吃了两口,二婶就拉着三姑也进了堂屋,在离他不远的桌子旁坐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