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公房就飘起了炊烟。青砖灰瓦的老房子被晨雾裹着,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叮铃”声混着柴火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山坳里漫开。陈景辰揣着母亲塞的两个煮鸡蛋,踩着露水往公房走,帆布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像在应和檐角的铃声。
公房是村里的老建筑,梁上还挂着上世纪的木质标语,字迹被烟火熏得发黑。此刻屋里已经挤满了人,帮忙的乡亲们挽着袖子穿梭在灶台与八仙桌之间,蒸屉里冒出的白汽裹着馒头的麦香,把每个人的脸颊都熏得红扑扑的。
“景辰来了?”负责掌勺的王大伯从灶台后探出头,油乎乎的围裙上沾着点点酱油渍,“快来搭把手,这口大铁锅我一个人拎不动。”
陈景辰赶紧跑过去,鸡蛋往灶台上一放,伸手扣住铁锅的边缘。锅沿被火烤得发烫,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尖泛起红痕。王大伯在一旁笑:“烫吧?这口锅用了三十年,脾气烈得很,得顺着它。”两人合力把铁锅架在灶上,锅底与铁架碰撞,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震得灶台上的酱油瓶都跳了跳。陈景辰甩了甩被烫到的手指,心里却踏实——这种实打实的力气活,比工地上对着图纸计算安全系数要鲜活多了。
“今天人多,得蒸两笼馒头,煮三锅米饭才够。”王大伯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噌”地窜起来,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泛着红光,“你二婶一早就在这儿指手画脚,说要给帮忙的乡亲们加俩硬菜,我看她是想借机摆谱呢。”
陈景辰没接话,拿起抹布擦起了八仙桌。桌面上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渍,擦起来黏糊糊的,像他此刻的心情。昨天灵棚下的和解还在心里温着,可一想到二婶那张尖刻的脸,指尖还是忍不住发紧。他用力蹭着一块顽固的油斑,仿佛要把那点不舒服也一并蹭掉。
“景辰,发啥愣?”堂哥陈景明扛着一捆柴火进来,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二婶让你去劈柴,说灶里的火不够旺。”
陈景辰应了一声,拿起墙角的斧头往公房后的柴房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二婶在院子里跟三姑嘀咕:“你看他那慢吞吞的样子,劈个柴都磨磨蹭蹭,在城里待久了,怕是连农活都忘了怎么干。”
“可不是嘛,”三姑的声音跟着飘过来,“听说在工地上管安全,我看是管着管着,把自己的本分都管没了,劈柴都用不上劲。”
陈景辰攥紧了斧头,木柄上的毛刺扎进掌心,疼得他一个激灵。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柴房的门。堆得半人高的柴火散发着松脂的清香,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倒让他心里的火气降下去不少。
“劈柴就劈柴,跟你们较什么劲。”他对着柴火低声说了句,抡起斧头劈下去。“咔”的一声脆响,松木应声裂开,断面的年轮像圈起来的时光,让他想起小时候跟着三爷爷来公房劈柴的日子——那时候他才十岁,斧头比他的胳膊还粗,三爷爷握着他的手,一下下教他找木纹的方向,说“顺着木头的性子来,才省劲”。现在他的动作利落多了,斧头扬起、落下,力道又稳又准,木柴裂开的声音连成一片,像在哼一首单调的歌。
劈了半捆柴,陈景辰抱着柴火往灶房走,刚到门口就被二婶拦住了。“哟,劈这么点就回来了?”二婶抱着胳膊站在门槛上,鬓角的碎发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与周围忙碌的乡亲们格格不入,“我看你这城里的活儿是太清闲,连点力气都没了。”
陈景辰把柴火往墙角一放,语气平静却带着韧劲:“二婶,这柴硬得很,劈多了伤斧头。王大伯说够灶里烧一阵了。”他特意提了王大伯,免得二婶再纠缠。
“王大伯说够就够了?”二婶挑眉,声音陡然拔高,“今天来的都是亲戚,还有镇上的领导,你大爹生前最要面子,难道让人家吃夹生饭?快去再劈一捆,少跟我耍滑头。”
周围帮忙的乡亲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眼神在他和二婶之间来回逡巡。陈景辰的耳根发烫,刚要转身,王大伯从灶台后探出头:“他二婶,够了够了,这柴火旺得很,再劈就烧过头了。景辰,来帮我剥蒜。”
“还是王大伯明事理。”陈景辰松了口气,快步走到灶台边,拿起一筐蒜瓣。王大伯往他手里塞了个瓷碗:“剥到这里头,多剥点,等下炒肉片要用。”
灶房里的热气像层黏糊糊的膜,贴在人脸上。陈景辰低着头剥蒜,指尖很快被蒜汁腌得发疼,辣得眼睛直流泪。他偷偷抬眼,看见二婶正站在堂屋门口,指挥着几个妇女摆筷子,嘴里还在念叨:“这筷子得摆齐了,不然显得咱陈家没规矩……”
“别理她。”王大伯往锅里倒了勺油,滋啦一声响,“她这辈子就好个面子,你大爹走了,她还想着借机会在亲戚面前显能耐呢。”
陈景辰笑了笑,把剥好的蒜放进碗里。蒜皮在他指间翻飞,动作越来越快,像是在跟谁比赛似的。他想起三爷爷生前总说,二婶是“属孔雀的,走到哪儿都想开屏”,小时候不懂,现在才算明白——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不过是想用别人的难堪,衬出自己的体面。
正剥到一半,堂嫂端着一盆白菜进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景辰,帮我把白菜切了。”她把盆往案板上一放,拿起围裙擦了擦汗,“二婶刚才说要做个白菜炖粉条,还得是宽粉,说镇上领导爱吃这个。”
“知道了嫂子。”陈景辰拿起菜刀,刀刃在晨光下闪着亮。他切菜的动作很利落,刀与案板碰撞的声音均匀而清脆——这是在工地食堂练出来的本事,抢工期时工人多,他常帮着食堂师傅切菜,一来二去就练熟了。
“你这刀工,比我都强。”堂嫂看着他切得整整齐齐的白菜块,眼里闪过惊讶,“在工地上还学这个?”
“赶巧了。”陈景辰笑了笑,额角的汗珠滴落在案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有时候工人加班晚了,食堂师傅忙不过来,我就搭把手。”他想起那些深夜的工地食堂,白炽灯照着蒸腾的热气,工人们围着桌子狼吞虎咽,他坐在角落,听着他们说家乡的事,心里总觉得踏实。
“在外面不容易吧?”堂嫂的声音放低了些,伸手替他擦掉脸颊上的汗,“看你黑了不少,也瘦了,是不是工地上伙食不好?”
陈景辰的脸颊被她的手一碰,有点发烫,连忙低下头继续切菜:“挺好的嫂子,就是太阳晒得多。工地上管饭,顿顿有肉,就是太忙,有时候吃两口就得跑现场。”
“那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堂嫂拍了拍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工装传过来,“你大爹总说,身子是本钱,不管干啥,都得先把本钱顾好。”
陈景辰的眼眶热了热,点了点头。菜刀切在白菜上,发出更响亮的“咚咚”声,像是在回应堂嫂的话。三爷爷的话像根线,一头拴着老家的灶房,一头拴着工地的钢筋水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被这根线牵着,心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