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陈景辰的老家还浸在晨雾里。陈景辰背着帆布包站在路边,白孝服已经换成了平时穿的工装裤,只是袖口还沾着点坟地的新土。顺风车的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打盹,车身上的泥点在雾里若隐若现,像他此刻混沌的心绪。
“师傅,啥时候走?”他敲了敲车窗,指尖的凉意让他打了个轻颤。
司机揉着眼睛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再等俩老乡,凑够人就走。”他往陈景辰身上扫了一眼,“刚送完老人?看你这脸色,累坏了吧。”
“嗯。”陈景辰应着,靠在车边的梧桐树上。树影在地上晃荡,像三爷爷坟前飘动的白幡,让他鼻子一酸。昨天填土时,铁锹柄磨得手心发疼,现在还留着几道红痕,像刻在皮肤上的牵挂。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马峰圆发来的消息:“一路平安,回来给你接风。”陈景辰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指尖悬在“谢谢”两个字上,却迟迟没按下去。他想起王涛彦那张冷冰冰的脸,想起“扣钱”两个字砸在心上的钝痛,突然觉得那座尘土飞扬的工地像个巨大的漩涡,正一点点把他往里拖。
顺风车的引擎“突突”响了两声,司机探出头喊:“上车吧,不等了!”
陈景辰拉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汽油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帆布包往腿上一放,包里的桃木幡杆(他偷偷留了段小料)硌得大腿生疼,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车窗外的晨雾渐渐散了,路边的玉米地在朝阳里泛着青黄,像他年初复工时看到的景象——一晃七个月,他竟一天都没歇过。
“小伙子,去昆明?”前排的大妈回头问,手里剥着橘子,橘瓣的甜香漫过来。
“嗯,回工地。”陈景辰笑了笑,眼角的疲惫还没褪尽。
“工地辛苦吧?”大妈把一瓣橘子递过来,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我儿子也在工地上,半年没回家了,电话里总说忙,连他媳妇生娃都没赶回来。”
陈景辰接过橘子,甜涩的汁水在舌尖漫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李舒瑜,那个在蒙自当老师的姑娘,他们上次视频还是三个月前,她笑着说“蒙自的石榴红了,等你来摘”,而他当时正盯着图纸,匆匆说了句“忙完这阵就去”,就挂了电话。
车过盘山公路时,手机信号时断时续。陈景辰点开和李舒瑜的聊天记录,最新一条停留在半个月前,他发的“晚安”,她回了个月亮表情。往上翻,全是他的敷衍:“在忙”“开会”“晚点说”,而她的消息总是长长的一串,说学生的调皮,说同事的八卦,说街角新开的奶茶店……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撒在地上的种子,他竟从没好好浇过一次水。
“忙”——这字像块万能的挡箭牌,被他用了七个月。抢工期时连续三天只睡四小时,他说“忙”;替同事顶班时被钢筋划破手背,他说“忙”;连三爷爷住院时,堂哥打电话让他抽空回趟家,他也说“忙”……直到老人走了,他才惊觉,那些被“忙”字推开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顺风车在半山腰的服务区停下,司机喊着“放水”,乘客们涌下车。陈景辰靠在小卖部门口的柱子上,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尖,那是蒙自的方向。李舒瑜说过,她学校后面的山上有片石榴园,秋天的时候像燃着一团火。
“小伙子,买瓶水不?”小卖部的老板娘探出头问,手里摇着蒲扇。
陈景辰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昆明的导航路线,红色的箭头正一路向西。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划,突然停住——蒙自不就在昆明南边吗?离这里不过三小时车程。
“师傅,去蒙自怎么走?”他转身问司机,声音有点发紧。
司机正蹲在地上抽烟,闻言愣了愣:“去蒙自?你不是回昆明吗?”
“不去昆明了。”陈景辰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像做了个盘桓已久的决定,“我去蒙自。”
“这……”司机挠了挠头,“绕路啊,得多加五十块。”
“行。”陈景辰没还价,掏出手机买了张去蒙自的汽车票,发车时间就在一小时后。他给马峰圆发了条消息:“马总,我想多休两天,去蒙自看女朋友,回来补假条。”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他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换车时,他在服务区的水龙头下洗了把脸,凉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格外清爽。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胡茬冒出了青黑,像株被旱了很久的庄稼,但眼神里多了点东西,是七个月来从未有过的亮。
去蒙自的班车驶离服务区时,陈景辰给李舒瑜发了条消息:“猜猜我在哪?”
她几乎是秒回:“别是又说在蒙自吧?上次你说这话,结果在工地上啃馒头。”后面跟着个翻白眼的表情。
陈景辰笑了,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这次是真的,两小时后到,蒙自的石榴熟了吗?”
班车过红河大桥时,李舒瑜的视频电话打了过来。屏幕里的她穿着件碎花衬衫,头发扎成马尾,背景是学校的操场,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你真在来蒙自的路上?”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睫毛上还沾着点粉笔灰。
“真的,”陈景辰把镜头转向窗外,红河的水波在阳光下泛着金红,“你看,刚过红河桥。”
“骗人!”她笑着摇头,眼角却泛起了红,“你不是说项目离不开人吗?王书记能批假?”
提到王涛彦,陈景辰的眉头皱了皱,随即又舒展开:“批不批的,我先来了再说。”他看着屏幕里她泛红的眼眶,声音软了下来,“舒瑜,对不起,这七个月……我太不像话了。”
李舒瑜突然不说话了,镜头晃了晃,像是在擦眼泪。过了几秒,她才吸了吸鼻子说:“别说这个了,到站了我去接你,想吃啥?我让我妈杀只鸡。”
“吃石榴,”陈景辰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蒙自城,声音里带着笑意,“你说的,等你来摘。”
挂了电话,班车正驶进蒙自市区。路边的石榴树挂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子,街角的凤凰花还开得热烈,像李舒瑜第一次在视频里对他笑的样子。陈景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突然觉得那些被工期、被罚款、被领导脸色填满的日子,像场紧绷的梦,而此刻,他终于醒了。
他想起三爷爷临终前没说完的话,想起母亲塞在他兜里的煮鸡蛋,想起堂哥拍在他肩上的力道,突然明白——生活不是只有钢筋水泥和进度表,还有蒙自的石榴,有姑娘的笑,有那些被亏欠了太久的陪伴。王涛彦或许会生气,工资或许会被扣,但有些事,比考勤表上的红叉更重要,比工地上的钢筋更坚硬。
班车停在客运站时,陈景辰老远就看见李舒瑜站在出站口,手里举着个红石榴,像举着个小太阳。她看见他,眼睛一下子亮了,挥手时差点把石榴掉在地上。
陈景辰跑过去,帆布包撞在腿上“咚咚”响。他在她面前站定,喘着气笑,七个月的疲惫、愧疚、委屈,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全化成了眼里的光。
“你还真来了。”李舒瑜把石榴往他怀里塞,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暖,“我还以为你又骗我呢。”
“不骗你了。”陈景辰接过石榴,果皮的粗糙硌着掌心,却比任何奖状都踏实,“这次,我好好陪你几天。”
阳光穿过客运站的玻璃穹顶,在他们身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远处的工地还在等着他,王涛彦的脸或许还会很难看,但此刻,陈景辰只想牵着李舒瑜的手,去尝尝蒙自的石榴,去看看她学校后面的山,去把那些被“忙碌”偷走的时光,一点点找回来。因为他知道,那些藏在琐碎日子里的牵挂,那些没说出口的温柔,才是支撑他在尘土里前行的真正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