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的少微坐得极端正。
车马队伍经过长街,隔着垂纱,少微甚至看到沿途有百姓将自己叩拜。
百姓所拜乃是祈雨消灾的巫神,可以带来祥瑞转机的天机。
在宫中大殿上接旨受爵,少微宠辱不惊,不,说宠辱不惊倒不尽然,应是万般恩宠皆可不惊,辱她分毫定当不行——
总之少微心安理得,面对受益的朝廷与皇帝,她纵自知有行骗之举,却并不认为自己受之有愧,在那些文武百官的目光注视下,不免还有些少年封侯的意气威风。
但此刻出了宫,面对百姓们的虔诚叩拜,少微却无法再保持倨傲威风,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曾为这些百姓真正做过什么,她来京师后,一切举动仅发自本愿,一切手段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
正如上次出城治疫时一样,依旧想要变化出许多麻绳,把叩拜者绑得笔直,不准其胡乱跪拜。
但不同的是,少微这次已不再像那时一样烦躁、一心想要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听不管不理。
隔着轻轻车纱望去,有许多人跪拜时手中还捧着豁口粥碗,大约是在哪个粥棚里刚领过赈灾米粥。
有老人拄棍,也有人抱着婴童,轻易寻不出几个衣裳上没有补丁的人,无论老幼,多见骨骼窄细。
少微心想,纵是在长安城里,这世道日子也不算十分之好。若果真再有大浩劫来临,这些骨头如此之细,即便乱世战马不将他们直接踩踏,只是叫他们受惊扑倒,这些人也很难再爬起来继续活。
或因秦辅的存在,少微自幼虽一心想要变得强壮,但她从不慕强。相反,对待比自己强大的东西,她首先感到的是威胁,因此历来有一种挥刀向上、将其砍翻的傲气执念,好像只有如此才算安全。
又因阿母的存在,她纵极其害怕自己变弱,却从无厌弱之心,对待弱者,她心里永远存有最原始的理解与保护。
此前无暇他顾,但此时己心已安,试着睁开眼睛去看,放开耳朵去听,心中的本我之火便宿命般被放大,以少年倔强意气为烧料,燃起一团旺盛的赤焰新火。
少微一路回到神祠中,郁司巫早已带着众人迎候。
灵星台祈雨后休养多日的大巫神再次归来,又多了一重灵枢侯的身份,神祠上下无不激动振奋。
将人送达的鲁侯在后方负手注视,只见少女跨入神祠大门,往神殿方向而去,沿途数不清的巫者躬身行礼,少女如虎,所经之处万物倒伏。
正午的秋阳投落下来,将空气中的微尘映照得金亮,少女在神殿外止步,看着殿中神像,听着檐下巫铃声响。
日光、神像、巫铃,似天地法宝神器,照出少女体内潜藏着的山虎本相,重九至阴命格里诞生出纯阳体魄,实乃逆天逆运而生之人。
气机在周身围聚,少年心火炽热,体内那只山虎带着新生后的好奇探索,跃跃欲试,想要奔扑,想要咆哮,仿佛非要冲撞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才算不枉此行、才肯安然罢休。
但到底要做些什么?
“咔嚓——”
少微盘坐案后,一手托腮,一手吃枣,却想不出个具体方向。
姜负全无明示,好似她只负责开启天机,其余一切皆被她撂开手去,才不管自生还是自灭。
唯一建议,唯有那一句甚为宽泛的“天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思及此处,少微不禁想,她确实有件事想做、非做不可。
少微已让姜负替自己把脉查看过,结果令少微迷茫,但并不足以让她打消报复的念头。
只是姜负提醒她,她如今拖家带口,又贵为两姓家狸,虽说做事大可以随心所欲,却也要尽量圆滑些——言外之意,莫要连累已预备养老享福的为师才好。
少微啃枣思索间,问道:“接下来神祠中都有什么大事要筹备?”
禀罢诸事之后,仍未舍得就此退下的郁司巫一直安静跪坐下侧。
如今的郁司巫因极度虔诚,原本严苛的面相都变得缓和许多,而此刻除却虔诚,又怀有天大感恩——传闻中的天机星竟降临在神祠中,她大喜之外,亦有大忧,只怕日后神狸只做天机,不再眷顾神祠。
幸而封侯之余,仍居太祝之位,这种好似自道门中窃夺而来的幸福,怎能不叫她感激涕零。
面相变了,答话的语调更是兼顾忠诚与慈爱:“已至七月末,八月中有酎金祭,九月秋狩亦是历年头等大事……再往后,便是年末最要紧的冬至祭天大典了。”
少微听了,问:“秋狩在何处举行?”
“依照习俗,通常在上林苑,陛下每年都要亲自主持。”郁司巫道:“巫神所食之枣,便取自上林苑枣园。”
少微看向面前那碟青红相间的甜枣,又拿起一颗,咬了一口,点头道:“九月的确是狩猎的好时节。”
见她感兴趣,郁司巫便又说了些上林苑秋狩的盛况。
少微听得认真,直到有巫女进来通传:“太祝,祥枝娘子带到了。”
此巫女乃郁司巫心腹,负责将祥枝带来同太祝相见。
祥枝入内,郁司巫适时告退。
眼见再无旁人,青坞脸上立刻泄露出压制了好久的激动:“少微妹妹,我听闻你被封为了灵……灵什么侯?!”
“灵枢!”少微正色答:“灵枢侯!”
“对,就是这个!”青坞重复:“灵枢侯!”
少微已从案后起身,大步捧来那金印紫绶给青坞瞧,又取了关内侯的冠带与青坞佩戴,青坞又激动又害怕:“……这怎么能行,我佩不得!被人瞧见了,你要有麻烦……”
“此乃我的地盘,无人敢擅闯。”少微声音小小,眼睛亮亮:“阿姊,我悄悄封你作桃溪乡侯!”
青坞笑眼弯弯地“啊”一声,不禁掩嘴,少微拉着她去照镜,二人玩玩闹闹,窃窃私语。
“阿姊,如今到处都不太平,到时你领了赏,若是愿意,也可在京中安下家来……伯母那边最迟这几日便能有消息了。”
“姬缙和伯父那里,也要有眉目了,只待更确切的消息传回……”
青坞满目希冀地点头:“届时咱们团聚,一同再去逛街市……阿母阿父从前常说不知皇城是什么模样,阿缙虽说见多识广,却也从未来过长安呢。”
又莞尔道:“只是阿缙若知晓姜妹妹已然成了关内侯,定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二人说话间,忽有人来叩门,青坞被惊了一大跳,双手慌慌忙忙如同要原地摆翅飞走的受惊青鸟,赶忙除去嚣张冠带,整理温顺发髻。
少微给阿姊时间压惊,只隔门问:“何事?”
仍是郁司巫的声音:“太祝,严相国府上公子来此拜神,私下请人传话,欲见祥枝姑娘一面。”
青坞有些意外,少微已向她看去:“阿姊,你与此人相熟吗?”
“入京途中偶然同行……待之后我再与妹妹细说。”青坞怕传话者久等,忙道:“我且先去见他!”
严初今日休沐,在神殿进过香,等在后殿院中一棵柿树下。
听闻脚步声,少年回头看,见到祥枝,他脸上立即浮满笑容:“气色极好,看来这场泼天般的惊吓已被压下尽消了。”
严初的样貌生得很不错,但最醒目的是其一身气质开朗风趣,虽热情洋溢,却不给人压力。
只是青坞先前心中紧绷,身为奸细恐被发现,不免待他多有提防,此刻在少微的地盘上再见此人,安全感充沛之下,倒是从容许多,轻声问:“严公子寻我何事?”
严初却后退一步,笑着施礼:“初慕名前来,拜访擒拿梁王的功臣。”
青坞不免脸热局促:“是意外而已,你快别取笑我了……”
严初更被她的模样逗笑,少年笑声清朗,末了却挠了挠后颈,自愧道:“祥枝,你此番真是令我刮目相看,自愧不如……亏我先前还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想着要帮你些什么。”
青坞抬眼看他:“入京途中,严公子已帮过我许多了。”
严初再次自叹自嘲:“却也没少帮倒忙……”
二人初见时,他与护送家人子的船只同行,误以为背影极哀伤惶恐的祥枝要投河自尽,特奔去相救。
之后二人一路同行回京,他常奏笛或说笑开解她,也替她解决过来自内侍们的刁难。
只是严初没想到,那哀伤静默如青苔般的柔弱女子,入京后非但屡屡拒绝他相助,顽强地在京畿烈日下存活下来,此番更立下这样的大功,好似青苔里钻出笔直带刺的茎,开出始料未及的花。
“待梁王案彻底了结,朝廷必有赏赐下达,祥枝,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依旧要留在宫中做家人子吗?或许你可以借机请来一道出宫的旨意……”
青坞看着脚下青砖:“一切还要与家中人商议过才好决定……”
“可将你的家人一并接来京中,若需我相助,你定要开口。”
“……”
二人在树下说话,不放心阿姊的少微扒在后殿墙角后偷看。
少微离得不近,听不清二人谈话内容,倒是不多时见那严初取下腰间玉笛吹奏,如唱如诉般的悠扬笛音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太祝……”蹑手蹑脚而来的郁司巫探首低声唤一句。
在此之前,郁司巫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在这神祠中大行偷摸之举,换作从前,这该是被她严厉训斥的鬼祟行为。
少微转过头,小声交待沾沾:“你替我盯着,保护阿姊。”
沾沾:“誓不辱命!誓——”
少微伸手驱赶打断小鸟的高声应答:“隐蔽些!”
沾沾闭紧嘴巴,向柿树飞去,光明正大地经过严初眼前,将自己公然隐蔽地藏进柿树叶子后。
少微来到前头神殿中,见到了抱着刚满月的婴孩前来的贺平春及其妻滕夫人。
滕夫人端阳前被毒虫所伤,幸得神祠及时解毒,之后顺利诞下孩儿,今日便前来谢神。
“巫神当日相助之恩,妾身一直感怀于心,总算出了这月子,便赶忙来拜谢了!”
滕夫人原本出身寻常,有些粗悍气,但其人好强上进,嫁与贺平春后,读书习字皆不落下。
两相融合,叫她整个人看起来体面大方,爽快疏朗,京中虽待其有悍妇之名,却也是一款知书达理的精英悍妇。
她满眼虔诚地说起大巫神祈雨之事,末了又道:“来的途中才知巫神今日刚被赐封灵枢侯,真乃当之无愧,我们三人此行恰是沾了这天大喜气……说起来,我这女儿只取过小名,不知可否有幸请巫神帮着取一个大名?”
贺平春并未想到妻子有如此贪心大胆要求,而大巫神向来不喜爱与人寒暄,他刚要开口打圆场,却见巫神已爽快点头。
少微心中有两个念头浮现,一是错愕恍然——她竟已具备替别家新生儿取名的年岁与资历了?
虽是有些惊乱,但还是做出镇定沉稳之色点头——她隐隐觉察到,若就此搭建下这取名的羁绊,同贺家的关系便近一大步,一时只觉肩头有些发痒,好似要长出雏鸟般的党羽来了。
少微有过取名经验,一为沾沾,二为山骨,但这二者皆属于即便名字被她取坏也不敢置喙的类型。
现下要为旁人家的孩儿取名,不免少了份张口就来的从容,少微表面认真思索,内心已在咬指头,又歪头去观看那襁褓中孩儿的样貌。
孩儿脸蛋极圆,见她看来,睁着懵懂的眼,颇有几分喜气。
少微顿生灵感:“不如叫贺喜,如何?”
这朗朗上口,既有寓意却又通俗、且应了此行来意的名儿,恰符合滕夫人这精英悍妇审美,一时只觉祥瑞加倍,全没有不满意的道理。
又叙话一番后,滕夫人欢天喜地告辞而去。
有人欢喜亦有人忧,此刻芮后宫中,纵有宁神的香丸在焚烧,也依旧驱不散芮泽眉间焦愁。
“怎么天机的身份变了,原本打算让天机做太子妃的事也跟着变了!”他不安踱步,猜测道:“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
“且不论那所谓天机现如今是否因心中记恨,从而故意与我们敌对……”
说到这里,芮泽止步,转头看向一旁跪坐不语的少年:“怕只怕最大的蹊跷是陛下的心也随之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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