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前清那会儿,在江南水乡和北方官道交界的地方,有个叫“三家村”的小庄子。村子不大,就那么二三十户人家,南来北往的客商脚夫,但凡天色晚了,都爱在这儿歇歇脚。
村东头有家小客栈,掌柜的姓王,是个年过半百的精瘦老头儿,见多识广,村里人都叫他王老三。这年秋天,雨水特别多,连着下了半个月,天老是灰蒙蒙的,跟扣了个大锅盖似的,空气里又湿又冷,能拧出水来。
这天傍晚,雾气尤其浓。白茫茫的浓雾卷着地上的潮气,三五步外就人影不清,活像进了妖精的洞府。王老三正准备关门上板,忽然听见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从雾里传出来,沉闷而整齐,像是很多人在走路。
他心里嘀咕,这鬼天气,谁还赶路啊?
他把门拉开一条缝,眯着眼往外瞧。这一瞧,差点没把魂儿吓飞了。
只见浓雾里,一顶鲜红如血的轿子,正缓缓地朝客栈这边来。那红色在灰白的雾气里,扎眼得像一道伤口,看得人心头发慌。更邪门的是抬轿的轿夫,不多不少,正好八个。这八个人个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青布短打,头上戴着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根本看不清脸。他们走路的姿势怪得很,步子又小又快,却悄无声息,仿佛脚不沾地,只有肩上的轿杆随着脚步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王老三在驿站口混了半辈子,迎来送往的轿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从来没见过这么邪乎的阵仗。他心里直打鼓,手心全是冷汗,本能地就想把门关上,假装没人。
可那顶红轿子,就像长了眼睛,直直地就停在了他客栈门口。
为首的一个轿夫上前一步,斗笠下的阴影里传来一个嘶哑干涩的声音,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店家,行个方便,天黑雾大,我等想借宿一晚。”
王老三头皮一阵发麻。他这小客栈,总共就四五间客房,哪容得下八个人加一顶轿子?他正要开口婉拒,那轿夫又说了:“店家放心,我们不住你的客房,只要在你这院里找个角落,将就一晚就行。这是酬金。”
说着,那轿夫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王老三借着屋里昏黄的油灯光一看,是一只金灿灿的镯子。那镯子沉甸甸的,上面雕着精细的缠枝莲花纹,一看就不是凡品。
王老三的心“咯噔”一下。这一只金镯子,够他开三年客栈了。财帛动人心,他心里的害怕顿时被贪念压下去了一大半。他转念一想,这八个人看着怪,可毕竟给了钱,自己一个开门做生意的,哪有把财神爷往外推的道理?再说,他们不住屋,就在院里待着,能出什么事?
“好说,好说。”王老三脸上堆起笑,连忙把门全打开,侧身让他们进来,“几位大哥快请进,院里宽裕,随便安置。”
八个轿夫一言不发,抬着轿子,迈着那种奇怪的碎步,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院子。他们把轿子稳稳地放在院子中央,然后八个人就像八根木桩,围着轿子站成一圈,一动不动,连斗笠都没抬一下。
王老三壮着胆子,凑过去想搭话:“几位大哥,要不要喝口热水,吃点东西?”
没人理他。那八个轿夫就像是泥塑的雕像,任凭他怎么问,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浓雾从门外不断涌进来,缠绕着那顶红轿和八个沉默的人。王老三觉得这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不敢再多问,躲回柜台后面,一边擦着酒杯,一边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瞟着院子。
夜深了,雾气更浓,几乎要把整个院子都吞没。王老三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可心里那点别扭劲儿让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总觉得,那顶红轿子里,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熬了一夜。鸡叫三遍,天边泛起鱼肚白,浓雾也渐渐散去了一些。王老三揉着酸涩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心想那八个人也该走了。
他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一下子愣住了。
院子里空空如也。
那顶扎眼的红轿子不见了,那八个像木头一样的轿夫也不见了。仿佛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人呢?”王老三纳闷地嘟囔着,走到院子中央。地上干干净净,连个脚印都没有。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了那只金镯子。
他赶紧跑回屋里,从昨晚锁好的抽屉里拿出那个金镯子。可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镯子的瞬间,那沉甸甸的金色光泽突然黯淡下去,在他手里迅速地变软、变形。王老三惊得大叫一声,手一松,只见那金镯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竟变成了一堆灰黄色的纸钱,上面还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咒。
一阵阴风吹过,地上的纸钱被吹得四散飘零,有几张还贴在了王老三的裤腿上。
“鬼……是鬼啊!”王老三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客栈。他现在才明白,自己昨晚留宿的,根本不是人!
村里人被他凄厉的叫声吵醒,围了过来。听完他语无伦次的讲述,大伙儿都吓得面如土色。村里最年长的张大爷,拄着拐杖,脸色铁青地说:“老三,你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那红轿,八人抬,这是阴间娶亲的‘鬼嫁’啊!你收了他们的纸钱,就等于跟他们结了契,这事儿没完!”
王老三一听,更是瘫软在地。他是个无神论者,可眼前的事实由不得他不信。在村民的怂恿下,也为了自己心里能踏实点,他决定去追查到底,看看这伙“人”到底是从哪来,又到哪去了。
他顺着昨晚他们来的方向找去。地上湿漉漉的泥地里,果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他一路打听,一直追到了村外三四里地的一片荒野。这片地方叫“乱葬岗”,是几百年来扔死婴、埋穷汉、抛路倒尸的地方,平时连野狗都绕着走。
大白天里,乱葬岗也笼罩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王老三壮着胆子走进去,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幅让他毕生难忘的景象。
在乱葬岗的中央,有一座新堆起来的坟头,泥土还是湿的,显然是刚埋不久。而最恐怖的是,两根长长的、漆着红漆的轿杆,竟然直直地插在坟顶上,就像两只角,又像是某种诡异的标记。
王老三腿肚子都转筋了,他一步步挪过去,只见坟前,整整齐齐地摆着八个纸人。
那八个纸人,都有一人多高,用竹篾和彩纸扎成,身上穿着青布短打,头上戴着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和昨夜那八个轿夫的打扮一模一样。纸人的脸上画着惨白的妆容,嘴角用朱砂描着一丝诡异的微笑,那双用墨点出来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
坟头没有墓碑,不知道里面埋的是谁。但王老三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这八个纸人,无疑就是昨夜那八个“轿夫”的真身。而那顶红轿里坐的,大概就是这坟里的主人了。
他想起那只化为纸钱的金镯子,想起那八个沉默如石的轿夫,想起那顶在浓雾中缓缓移动的红轿,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不是普通的鬼故事,这是一场阴间的婚礼。一个不知名的女子,或许死得冤屈,或许生前未嫁,便在死后办了这样一场冥婚。而自己,一个凡人,却稀里糊涂地成了这场阴婚的见证人,甚至还收了“喜钱”。
王老三连滚带爬地逃回了村里,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村民。这下,整个三家村都炸了锅。大家又是烧香又是拜佛,请来道士在村口做法,希望能把那不干净的东西送走。
从那以后,王老三的客栈就再也没人敢住了。没过几年,客栈就破败倒塌了。王老三自己也像是被抽走了魂,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没几年就病死了。
而关于那顶“红轿”的故事,却像长了翅膀一样,一代代地流传了下来。当地的老人们总会告诫晚辈:走夜路,要是听见轿子响,千万别回头;要是看见红轿子,更是要绕着走。因为那不是人间的嫁娶,而是阴间的迎亲。那鲜红的轿子里坐着的,或许是一个满怀怨气的鬼魂,她正在寻找下一个,能为她抬轿的人。而那份看似丰厚的酬金,很可能就是你通往黄泉路的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