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岁微微颔首:“紫莺。”
一直侍立在旁的紫莺立刻上前:“小姐。”
“带她们去洗漱干净,换身干净的粗布衣裳。然后,交给沈管事。”沈嘉岁吩咐道,“沈管事那边登记造册整理文书,人手短缺得紧。让她们去帮忙。”
紫莺应了声“是”,对那四个还有些发懵的妇人道:“几位姐姐,跟我来吧。”
四个妇人如梦初醒,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激动得嘴唇哆嗦,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又哽在喉咙里,只深深看了沈嘉岁一眼,便踉跄着跟上紫莺。
看着她们离去,沈嘉岁转向剩下的无依无靠者。
他们的眼神更加迫切了。
“你们并非无用。新昌县,有活计给你们。”
“力气小,手脚还在的,”她条理分明地安排,“去城外荒地、路边、山脚,捡拾枯枝败叶,集中焚烧成灰。这灰,是肥料工坊要用的草木灰。按筐算工钱。”
“手巧心细些的妇人,”沈嘉岁继续道,“火柴工坊需要人手糊制火柴盒。按个数算工钱。”
“还有,”她目光扫过几个看起来还算利落的中年妇人,“后厨那边,要做几千人的饭食,缺人手择菜、洗菜、烧火。去帮厨,同样有工钱。”
“捡柴烧灰,糊火柴盒,帮厨……”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抽泣。这些活计,不需要强壮的身体,不需要背井离乡下矿,不需要在烈日下修路,而且,县主说,有工钱!
对于这些人来说,这简直是黑暗里突然点亮的油灯。
“谢县主大恩!谢县主活命之恩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磕头。紧接着,像被推倒的骨牌,呼啦啦跪倒一片。
“起来。”沈嘉岁上前一步,亲自扶起离她最近的那个老妇人。
老妇人的手紧紧抓住沈嘉岁的胳膊,眼泪流了满脸,“您真是活菩萨啊…”
沈嘉岁扶稳她,目光扫过所有跪着的人:“不必跪我。活下去,把日子过好,就是对我,对新昌县最好的回报。都起来,去找沈管事安排具体活计。今日就开始。”
人群这才互相搀扶着起身,脸上泪痕未干,他们互相招呼着,充满干劲地朝着沈管事那边涌去。
捡柴、糊盒、帮厨……这些微不足道的活计,成了他们抓住救命稻草的手。
最后,沈嘉岁转向西侧那一百多个家中尚有男丁劳力的妇孺老弱。
“你们,”沈嘉岁道,“家中既有人做工挣口粮,便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城外郊区,我已命人划出一大片荒地,作为流民安置区。你们可以去那里,自行选址搭建窝棚,暂时栖身。日后挣了钱,再慢慢翻修成正经房屋。”
搭建自己的窝棚?有个遮风挡雨的暂时落脚地?
这对流民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她们也纷纷拜谢,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处理完老弱妇孺,沈嘉岁并未停歇。
她转向一直默默跟随的燕回时,声音低沉了几分:“新昌地下多煤铁,良田稀少贫瘠。靠分田安置流民,养活这么多人,行不通。”
燕回时点头,他明白妻子的意思。
分田是传统的安民之法,但新昌的土地,养不活这么多张嘴。
必须另辟蹊径。
“光靠挖煤、修路、工坊还不够稳当。”沈嘉岁沉思片刻,“得让百姓手里多点活命的营生,多条挣钱的路子。工业之外,还得有商业,有养殖。”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从县衙方向传来。
只见常县令带着几个衙役,气喘吁吁地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箱,快步走了过来。
箱子落地,发出闷响。
“县主!县主!”常县令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下官听闻县主收容了数千流民,每日嚼用可是个天大的窟窿啊!下官忧心如焚,生怕引发变故!”
他指了指那箱子,“这是前番查抄钱家和钟家所得的一部分现银,下官做主,先抬来给县主应急,务必稳住局面!”
沈嘉岁看了一眼那箱子,又看了看常县令,爽快点头:“常县令有心了。这银子,我收下。正好解我燃眉之急。”
常县令见她收下,明显松了口气:“县主深明大义!不知县主对这数千流民后续的生计,可有良策?光靠工役,怕非长久之计啊。”
他还是担心这么多人聚集,仅靠工钱和两顿饭,一旦工役结束或银钱不继,恐生大乱。
沈嘉岁正色道:“正要与常县令商议。我意在新昌推行一项养殖扶持计划。”
“养殖?”常县令一愣。
“对。”沈嘉岁语气笃定,“鼓励百姓,尤其是这些流民和本地贫户,饲养鸡、鸭、猪。县衙提供鸡仔、鸭苗、猪崽。”
常县令眼睛一亮,这倒是个让百姓自谋生路的好法子,但随即又皱起眉:“县主此计甚好!只是,这鸡鸭养大了,猪养肥了,销路在何处?寻常百姓家,哪能天天买肉吃?本地市场恐难消化啊。”
他担心养出来卖不掉,反而成了百姓的负担,引发怨气。
沈嘉岁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销路?常县令多虑了。你可知我手下如今有多少工人?挖煤的、修路的、工坊的,加上县衙原有吏员兵丁,每日数千人张嘴吃饭。我早有规定,凡我手下做工者,每日两餐,必有一餐见荤腥!光是这一项,每日需消耗多少肉食?”
她顿了顿,看着常县令惊讶张大的嘴,继续道:“新昌本地及周边市镇的肉源,早已被我派人搜罗一空,价格也水涨船高。即便如此,供应也日渐吃紧。未来随着工坊扩大,人手只会更多,内部需求都难以满足,何愁销路?养出来的鸡鸭猪,只要符合要求,县衙按市价统一收购,有多少,我要多少!”
常县令彻底呆住了,嘴巴半天没合拢。
他只知道县主在大力招工,却没想到她竟给所有工人定下了“每日必见荤腥”的规矩!
这手笔…这魄力…这花费,他咂咂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又被一股莫名的激动取代。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些工人看县主的眼神,充满了死心塌地的忠诚了。
这位县主,不仅敢想敢干,更舍得下血本!
她是在用实打实的银子,买人心,买未来啊!
“县主深谋远虑!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常县令回过神来,深深一揖。
“嗯。”沈嘉岁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既如此,购买第一批鸡仔、鸭苗、猪崽的事情,就劳烦常县令了。选健壮好养活的,数量先按一千户的规模准备。银子,就用你抬来的这些。”
“是!下官遵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县主所托!”常县令挺直腰板,声音洪亮,仿佛领了军令状。
沈嘉岁点点头,不再多言。
她转身,目光投向城外那片刚刚划定的安置区方向。
夕阳的余晖给新昌县城墙镀上了一层暖金色。远处,依稀传来流民们搭建窝棚的叮叮当当声,还有后厨方向飘来越来越浓郁的饭菜香气。
……
常县令办事麻利,没过几日,几大车小鸡小鸭和猪崽就送到了安置区外的空地上。
登记过的妇人们早早排起了长队,按着名册,忐忑又兴奋地领取家禽家畜。
大多数人都很保守,只敢领十几只鸡鸭,捧在怀里像捧着易碎的宝贝。
少数胆子大些、家里劳力多点的,才咬咬牙,牵走一两头小猪。
人群渐渐散去,鸡鸭的喧闹也低了下去。
这时,一个面容愁苦的老妇人,扶着旁边一个脸色蜡黄的年轻书生,犹豫着走到负责登记的管事面前。
管事认得她,是流民里带着生病儿子张尧的张母。
“管事老爷,”张母声音带着怯,“俺没登记,现在还能领猪崽不?俺想养一头。”
管事有些意外,看向她旁边病恹恹的张秀才:“大娘,养猪可费力气,也费粮食,还要地方圈着,味儿也大……”
“俺知道,俺知道!”张母连忙点头,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儿子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俺有力气!俺不怕脏不怕累,俺家尧儿他身子骨弱,干不了重活,俺得给他、给俺自个儿找点营生。俺不会养,但俺可以学!俺一定用心学,把猪养得肥肥的!”
刚下马车准备看看发放情况的沈嘉岁,恰好听到了这番话。
她走过来,管事连忙行礼。
“县主,这位张大娘想补领猪崽。”管事回禀。
沈嘉岁看向张母和她身边低垂着头、气息微弱的张尧:“想养猪?”
“是,县主大人!”张母拉着儿子就要跪。
沈嘉岁虚扶了一下:“起来。想养,是好事。不会就学。管事,给她记上,挑一头健壮好养活的猪崽给她。回头让有经验的庄户教教她。”
“谢县主!”张母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涌了出来。张尧也挣扎着抬起头,对着沈嘉岁深深作揖。
看着张母小心翼翼牵走一头小猪,沈嘉岁目光扫过剩下的猪栏。
那里还挤着几十头小猪,无人问津。
气味确实不小,清理麻烦,喂养周期也长。
许多流民刚刚安顿,自顾不暇,对这“长期投资”望而却步。
沈嘉岁没说什么。
转身对燕回时吩咐:“回时,到时候让沈盛调几十个手脚麻利的,在安置区东头,平整一块地出来,开始建学堂。要一排房子,包括仓库、夫子歇息办公的地方,还有几间大教室。流民里有四五个木匠,都叫去,打制桌椅板凳门窗。”
“学堂?”燕回时微讶。
“嗯。扫盲。想在这片地上扎根,光有力气不够,得认字明理。”
……
八月底的日头依旧毒辣,但新昌县西边那片平整出来的试验田里,却蒸腾着令人欣喜的生机。
得益于数千流民和本地民夫优先抢修完成的水利水渠,清澈的河水正汩汩流入田垄。
一片青翠的禾苗在阳光下舒展着叶片,高度已经能到成人的小臂。
沈嘉岁站在田埂上,看着这充满希望的绿色。
不远处,肥料工坊的人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担担气味独特的自制肥料,均匀地撒施到大部分稻田里。
只有最边上几块田,依旧保持原样,没有施肥。
那是用来对比效果的对照组。
“长势不错。”沈嘉岁点点头,对负责试验田的老农道,“仔细记录施肥和未施肥田的稻秆粗细、分蘖多少、抽穗时间、最终谷粒饱满度。这些数据,关乎明年能否在全县推广。”
老农连忙应下。
就在这时,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田边小路上。
遂川县的娄县令匆匆下车,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焦虑和羡慕。
“下官见过沈县主!”娄县令拱手行礼,目光却忍不住黏在那一望无际的青苗上。
“娄县令?”沈嘉岁有些意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娄县令苦笑一声,指着眼前的稻田:“县主这田,真是羡煞旁人啊!实不相瞒,下官此次厚颜前来,一是想开开眼界,二来是想向县主求购一些您这肥料。”
他顿了顿,脸上愁容更深:“新昌县在县主治下,百业兴旺,蒸蒸日上。可我遂川县……唉,依旧是穷山恶水,民生凋敝。这巨大的差距,使得我县百姓人心浮动,不少人都起了心思,想投奔新昌的亲戚谋生路。长此以往,人丁流失,荒地增多,下官实在无法向上峰交代啊!
听闻县主这里有种神奇的肥料,能令粮食增产,下官便想来求购一些,若能让我遂川县的收成好上几分,或许能稍微安抚民心,留住些人口。”
沈嘉岁听明白了。
这是经济虹吸效应下的困境。
她沉吟片刻,问道:“娄县令,想让百姓增收,留在家乡,不一定非要靠买我的肥料。肥料只是其一。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一条辛苦些,但能让遂川百姓立刻挣到现钱的路子。”
“哦?县主请讲!”娄县令眼睛一亮,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采硝石,卖给我。”沈嘉岁直接道。
“硝石?”娄县令愣住了,随即摇头,“县主说笑了。硝石乃军国重物,多产自北方盐湖或特定矿脉。颍州地处南方,既无盐湖,也未曾听闻有硝石矿。此物向来稀缺,需高价从外地购入。如今永州战乱,商路更是阻绝,如何能采?更别说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