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辇内沉香袅袅,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轱辘声均匀起伏。武云儿斜倚在软垫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端坐的张起灵。车窗外的天光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轮廓分明的侧脸,竟让她心头莫名一动——像极了某种被遗忘的熟悉。
“爱妃这眼神,倒是瞧得入神。”李隆基执起茶盏的手顿了顿,嘴角噙着浅笑看向她,“莫非是瞧出了什么蹊跷?”
武云儿回过神,指尖轻轻点了点鬓边的珠花,声音压得低了些:“陛下,您还记得那只锁着鎏金牡丹的紫檀盒么?”她抬眼望向张起灵,眼波里带着探究,“臣妾总觉得,这位张公子的眉眼,竟与盒中那幅画像上的人有几分重合……”
“画像?”李隆基握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青瓷边缘硌得指腹生疼。那幅被祖母视若珍宝的肖像画瞬间在脑海中铺开——画中男子乌发如瀑,斜斜束着一根墨玉簪,眉峰如剑却眼尾含波,“俊逸潇洒”与“超然物外”两种气质竟在一张脸上融得恰到好处。
月白广袖随风扬起,腰间一枚麒麟玉佩格外醒目,雕工古朴,纹路间似有云雾流转。画轴右下角,一行细笔小楷若隐若现——“华姑赠起灵”。曾让他那时好奇道“这是谁?”。他霍然转头,目光如炬般落在张起灵脸上: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尤其是那双沉静得近乎古井的眼,竟真与记忆中的笔触重合了七八分。
“不可能。”他失声低喃,喉结滚动着,“那画像上的人……距今已逾百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话音未落,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闭目养神的袁天罡。袁天罡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声说道:“陛下心中既有答案,何必问臣呢?”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惊雷在李隆基耳畔炸响。他猛地靠向车壁,龙袍上的金线在昏暗里闪着微光,眼底翻涌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的惊涛骇浪,可周遭的侍从早已察觉气氛不对,一个个垂首敛目,只敢用眼角余光偷瞄,满脸茫然。
玉真公主也蹙着眉打量张起灵,她自幼见过无数宗室亲贵,却从未见过这般气质诡谲的人物。尤其听到“画像”二字,心头更是疑窦丛生——此人难道与皇室有旧?
李隆基的目光落在车壁的暗纹上,忽然想起父皇弥留之际的模样。那时父皇躺在龙榻上,枯瘦的手攥着那只紫檀盒,颤巍巍地交给自己,只说了句“此乃你祖母遗物能保大唐,待三郎亲政再传”。当年他只当是寻常遗物,此刻想来,画像角落那行模糊的“华姑赠起灵”,竟藏着惊天的玄机。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眼中的震惊渐渐化为复杂的了然。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张起灵,声音在狭小的龙辇内掷地有声:“麒麟侯,你的真名,想必不是张伟吧?”
“麒……麒麟侯?”玉真公主惊得差点打翻手中的茶盏,珠钗上的流苏剧烈晃动,她瞪圆了杏眼,看看李隆基,又看看张起灵,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事。
武云儿更是花容失色,帕子从手中滑落都未察觉,嘴唇哆嗦着:“麒……麒麟侯?这……这怎么可能?”
“朕何曾欺瞒过你们?”李隆基看向张起灵,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便是大唐那位麒麟侯。”
满车寂静,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响。被称作“麒麟侯”的张起灵,只是眉峰微蹙,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全然的茫然,仿佛这声跨越百年的称呼,于他而言只是句莫名其妙的呓语。
龙辇碾过一片水洼,溅起的水花打在车壁上,惊得车内烛火猛地一跳,将众人各异的神情映在锦缎坐垫上,平添了几分时空错乱的诡谲。
洛阳上阳宫的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暖光,廊下的风卷着草木气掠过,张起灵站在朱红廊柱旁,目光落在远处宫墙转角的飞檐上,不知怎的,脑海里竟突兀地浮现出“武曌”二字。
那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是史册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更是李家宗室心头难以言说的印记。可此刻想起,他指尖微微发紧——方才龙辇中那番认亲,那幅跨越百年的画像,还有袁天罡那句“便是实情”,忽然像串珠子般被这两个字串了起来。
“是她的手笔么……”他低声自语,唇边牵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苦笑。记忆深处,似乎总有人唤他“小哥”,又隐约有个温和的声音叫他“灵哥”,可“华姑”这个称呼,却在此刻清晰得惊人。
他闭了闭眼,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无声地叹道:华姑啊华姑,你费了这么大功夫,到底是想让我护着这大唐的万里河山,还是……终究放不下?
“张师?朕之前听一些老人说陪过您做过高宗皇帝的老师,朕这样称谓可还行?”李隆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帝王脸上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之前龙辇中的震惊已敛去大半,只眼底还残留着一丝复杂,
张起灵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李隆基转头看向玉真公主、武云儿和侍立一旁的高力士,语气陡然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谁若敢向外泄露半个字,休怪朕不念旧情。”
玉真公主虽满心疑惑,却还是立刻敛衽行礼:“皇兄放心,皇妹省得。”
武云儿也忙低下头,声音恭顺:“臣妾绝不敢多言。”
高力士躬着身,双手叠在腹前,声音沉稳如钟:“奴才这张嘴,陛下是信得过的。”
李隆基点点头,这才转向张起灵,脸上重新绽开笑意,伸手虚引:“张师,走,陪朕去看看这上阳宫的牡丹。听闻今年御苑里的姚黄开得极好,正是赏玩的时候。”
张起灵看了看他,又瞥了眼远处姹紫嫣红的花田,终究还是跟着迈开了脚步。廊下的影子被日头拉得很长,一前一后两道身影,一道龙袍耀眼,一道青衫素然,倒像是把百年的光阴,都走在了这宫墙深处的花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