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集:栎阳残雪,求贤令出
栎阳雪,求贤令
秦孝公三年的腊月,风是刀子,割过栎阳城头的旌旗,也割过城外渭水的薄冰。冰面下暗流涌动,像极了这座都城此刻的气息——压抑,却又藏着一丝不甘的躁动。
偏殿里没有生火,寒气从地砖缝里渗上来,钻进嬴渠梁的靴底。他攥着那卷竹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竹片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案上那堆旧简带来的刺痛。那些是河西之战的败报,二十年前的墨迹早已发黑,却字字如新,写着秦献公如何在石门被魏军的箭簇射穿膑骨,写着秦军如何像被驱赶的羊群般溃退,写着魏国的武卒踩着秦人的尸身,把河西之地的界碑往秦国腹地挪了三里又三里。
“戎狄之邦。”嬴渠梁低声念着这四个字,喉结滚动。去年出使魏国的使者回来,带回安邑城的笑谈——说秦人披发左衽,与西戎无异,连爵杯都分不清尊卑,只配在函谷关以西啃粗粮。那时他正守在父亲的病榻前,献公浑浊的眼睛望着帐顶,忽然抓住他的手:“渠梁,秦国不能再退了。”
父亲的手很凉,像此刻案上的铜爵。嬴渠梁松开竹简,走到窗边。窗外的雪刚停,屋檐下挂着冰棱,阳光透过云层,在雪地上映出刺眼的光。宫墙外传来车马碾雪的咯吱声,那是宗室的车驾——昨夜甘龙太傅又递了奏疏,说要“遵祖制以安秦”,言下之意,无非是让他继续忍着,继续看着魏国在河西练兵,看着韩赵在函谷关外结盟,看着秦国的年轻人要么去跟西戎拼命,要么窝在田里等着苛税把最后一粒粟都收走。
“遵祖制?”他冷笑一声,转身回到案前。案上摊着一片空白的竹简,旁边是削得锋利的刻刀。他提起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没有丝毫犹豫。
“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第一刀落下,竹屑纷飞,“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最后一个字刻完,他发现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血珠,滴在“土”字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就像当年父亲的血,滴在河西的土地上。
“来人。”他扬声道。
内侍推门进来,见他站在案前,竹简上的字迹还带着新刻的毛刺,忙低下头:“君上。”
“将这道诏令誊抄百份,”嬴渠梁拿起竹简,声音斩钉截铁,“遍贴关中各县,栎阳的城门要贴,咸阳的旧宫要贴,甚至……送到函谷关外去。让魏国人、赵国人、齐国人都看看,我嬴渠梁,求贤若渴。”
内侍愣了一下。函谷关外是魏国的地盘,把秦国的求贤令贴过去,岂不是让人家看笑话?但他不敢多问,只应了声“诺”,双手接过竹简。那竹简还带着君上的体温,沉甸甸的,仿佛不是竹片,是秦国的半壁江山。
诏令贴出去的第三天,栎阳南门的城墙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有裹着破旧裘衣的老秦,有挑着担子路过的商贩,还有几个缩着脖子的宗室子弟,对着墙上的字指指点点。
“分土?君上是疯了?”一个络腮胡的汉子啐了口唾沫,“当年穆公称霸西戎,也没听说给外人分土!”
旁边穿粗布短打的年轻人瞪他:“你懂个屁!秦国现在都快被魏国压死了,再不想办法,你儿子将来就得去给魏人当奴隶!”
“办法?”汉子冷笑,“能有什么办法?去年从魏国来的那个门客,吹得天花乱坠,结果呢?连西戎的小股骑兵都打不过,跑了!”
人群里一阵哄笑,又很快沉寂下去。谁都知道,那汉子说的是实话。这些年,不是没来过所谓的“贤才”,有说要合纵抗魏的,有说要和亲西戎的,甚至还有说要学周天子祭天求福的,到头来,不是卷着钱财跑了,就是被宗室排挤走了。秦国穷,秦国弱,秦国连像样的宫殿都没有,谁肯真心来帮?
“依我看,”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丈颤巍巍开口,他的腿是当年河西之战被魏军的戈劈伤的,“君上这是急糊涂了。咱们老秦人的事,还得靠老秦人自己扛。”
这话一出,不少人点头。是啊,从秦襄公护送平王东迁,到秦穆公称霸西戎,哪一次不是靠嬴姓子弟提着脑袋拼出来的?外人?外人靠得住吗?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三匹瘦马踏着积雪而来,为首的骑士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儒衫,腰间挂着个布包袱,面白无须,眼神却像鹰隼一样,扫过城墙上的诏令,又扫过围观的人群。
“这便是秦国的求贤令?”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点魏国口音,却不重。
旁边卖汤饼的老汉抬头看他:“客官是从东边来的?”
骑士点头,目光还停留在“分土”二字上。
“别瞧了,”老汉叹口气,往汤饼锅里添了瓢水,“也就是说说罢了。咱们秦国,留不住人的。”
骑士没说话,从包袱里摸出几枚秦半两,放在摊子上:“来碗汤饼。”
老汉收了钱,麻利地盛了碗热气腾腾的汤饼,递过去:“客官慢用。看你这样子,是读书人?要不去试试?说不定真能得个一官半职。”
骑士接过汤饼,却没吃,只是看着蒸腾的热气,轻声道:“我叫卫鞅,从魏国来。”
他没说的是,他在魏国相府待了三年,看着公孙痤如何排挤异己,看着公子卬如何斗鸡走狗,看着魏惠王把孙膑的兵法扔在一边,却对着珠宝玉器爱不释手。他怀里揣着老师李悝的《法经》抄本,那是老师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此道可行于秦”。
他本来没抱太大希望。秦国偏远,民风彪悍,又被中原诸国瞧不起,真能容得下他这一套“变法”的主张?直到三天前,在魏国边境的驿站里,看到这张被人当作笑料传来传去的求贤令。
“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别的他都不信,他只信这八个字。一个愿意把土地分给外人的君主,或许真的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
汤饼渐渐凉了,卫鞅却没动。他望着城墙上的字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偏殿里刻下这些字的年轻君主,看到了他指尖的血,看到了他眼底的火。
“老伯,”卫鞅忽然开口,“栎阳城里,哪里能见到景监大人?”
景监是内侍监的人,负责接待外来的门客。老丈愣了一下,打量着卫鞅:“客官真要去见君上?”
卫鞅点头,拿起汤饼,慢慢吃起来。饼很粗,汤很淡,带着点苦味,像极了此刻的秦国。但他吃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
吃完最后一口汤,他擦了擦嘴,站起身:“劳烦老伯指个路。”
老丈指了指城中心的方向:“顺着这条街往里走,看到挂着黑色旗帜的院子就是。不过……”他压低声音,“景监大人虽是君上亲信,但宗室那边盯着紧,客官说话,可得小心。”
卫鞅笑了笑,没说话,翻身上马。马蹄再次踏过积雪,留下一串清晰的印记,朝着城中心走去。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是甘龙等老臣的诘难?是宗室子弟的排挤?还是……那个年轻君主的信任?
他只知道,怀里的《法经》很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还知道,渭水的冰总有化的一天,秦国的雪,也总有停的时候。
而他,卫鞅,来了。
与此同时,咸阳宫的偏殿里,嬴渠梁正听着景监的回报。
“……南边来的那个卫鞅,臣已经见过了。”景监低着头,“他说,他有三策献于君上,先谈帝道。”
“帝道?”嬴渠梁皱起眉,“尧舜禹的那套?”
“是。”
嬴渠梁沉默片刻,拿起案上的求贤令抄本,指尖划过“出奇计”三个字。帝道?那是太平盛世的学问,不是他要的。他要的是能让秦国活下去,能让秦国东出,能让河西之地重新插上秦国旗帜的奇计。
“让他明日来见。”嬴渠梁放下抄本,“我倒要听听,他的帝道,有何出奇之处。”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不大,却很密,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秦国的土地上。渭水的冰面下,暗流依旧在涌动,仿佛在等待一个破冰的时刻。
卫鞅站在景监府的院子里,望着天上的雪。雪落在他的青色儒衫上,很快融化,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斑点。他想起老师李悝临终前的话:“法者,天下之公器也。行于乱世,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秦国推行《法经》,不知道那个年轻的君主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更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试一试。
因为,这是秦国,是唯一可能让他的理想生根发芽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卫鞅跟着景监走进了咸阳宫。宫殿很旧,梁柱上的漆都剥落了,地砖也坑坑洼洼,但每一步踏上去,都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响——秦襄公的誓言,秦穆公的雄心,还有那些战死在疆场上的秦人的呐喊。
偏殿里,嬴渠梁坐在案后,穿着黑色的王袍,腰间系着简单的玉带。他很年轻,眼角却有淡淡的细纹,眼神锐利,像藏着一把剑。
卫鞅躬身行礼,没有像其他门客那样跪地磕头,只是长揖到地:“卫鞅,见过君上。”
嬴渠梁没叫他起身,只是盯着他:“先生说有帝道献上?”
卫鞅直起身,目光坦然:“然。帝道者,顺天应人,垂拱而治。昔者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从尧舜讲到夏禹,从井田制讲到禅让制,讲得条理清晰,引经据典。殿外的雪还在下,殿内很静,只有他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
嬴渠梁起初还认真听着,后来,渐渐皱起了眉。再后来,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昨夜批阅各县送来的灾情奏报,他几乎没合眼。卫鞅的声音像一首单调的歌谣,平稳,悠长,却带着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魔力。
“……故王者之政,若春雨之润万物,不求其报,而万物自化。”卫鞅终于讲完了,抬头看向嬴渠梁。
却见年轻的君主靠在椅背上,眉头微蹙,呼吸均匀——睡着了。
景监在旁边吓得脸都白了,刚要出声提醒,卫鞅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熟睡的君主。他的脸很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干裂,想必是这些年操碎了心。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嬴渠梁猛地惊醒,见卫鞅还站在那里,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化为恼怒:“先生所讲,过于迂腐!我秦国现在需要的是强国之策,不是这些空谈!”
卫鞅却笑了:“君上若不喜帝道,臣尚有王道献上。”
“王道?”嬴渠梁冷笑,“是汤武伐纣那一套?”
“是。”卫鞅点头,“王道者,以德服人,以仁治国。昔者商汤放桀,武王伐纣,皆因民心所向……”
这次,他讲得更细致,从商汤的宽仁讲到周公的礼乐,从井田制的优势讲到分封制的稳定。他讲得很用心,甚至引用了《尚书》里的句子。
但嬴渠梁听得越来越不耐烦,最后猛地一拍案:“够了!”
卫鞅停下话头,静静地看着他。
“先生可知,魏国的武卒正在河西操练?可知赵国的骑兵已经到了洛水北岸?”嬴渠梁站起身,走到卫鞅面前,目光如炬,“我要的不是以德服人,不是垂拱而治!我要的是能让秦国立刻强大起来的办法!是能让秦军穿上好甲胄,拿起好兵器,把魏军赶回老家的办法!”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像火山即将喷发。
卫鞅看着他,忽然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递了过去:“君上若要强国之策,臣这里有霸道。”
嬴渠梁接过竹简,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写着“废世袭,明法度,重军功,奖耕织”十二个字。
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抬头看向卫鞅:“先生详细说说。”
卫鞅挺直了脊梁,声音清晰而坚定:“废除世袭爵位,无论宗室子弟还是平民百姓,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制定严苛的法令,让举国上下皆依法行事,无人能例外;奖励军功,凡在战场上斩敌一首者,赐爵一级,田一顷,宅九亩;鼓励耕织,凡多缴粟帛者,可免徭役……”
他越说越激动,从如何改革户籍讲到如何整顿军队,从如何开垦荒地讲到如何铸造兵器。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剑,劈开了笼罩在秦国上空的迷雾,让嬴渠梁看到了一条从未想过的路——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往强大的路。
“……如此,不出十年,秦国必能国富兵强,东出函谷,收复河西!”卫鞅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嬴渠梁紧紧攥着那卷竹简,指节发白。他仿佛看到了秦军穿着新甲胄,拿着新兵器,在河西的战场上冲锋陷阵;看到了关中平原上麦浪翻滚,仓廪丰实;看到了魏国人、赵国人、齐国人,再也不敢嘲笑秦国是“戎狄之邦”。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猛地抓住卫鞅的手,“先生所言,正是我想要的!”
卫鞅的手被他抓得生疼,却没有挣脱。他看着年轻君主眼中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兴奋,有渴望,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君上若信得过臣,”卫鞅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臣愿为秦国变法,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嬴渠梁重重地点头,他转身走到案前,拿起那枚象征着权力的虎符,放在卫鞅面前:“从今日起,先生便是我秦国的左庶长!总领变法事宜,有敢阻挠者,先斩后奏!”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虎符上,泛着金色的光。那虎符上刻着“秦”字,仿佛一头沉睡的猛虎,即将苏醒。
卫鞅看着虎符,又看了看嬴渠梁。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和这个年轻的君主,和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紧紧绑在了一起。
前路注定布满荆棘。甘龙等老臣不会善罢甘休,宗室子弟不会坐以待毙,甚至连普通的百姓,也会因为不习惯新法而反抗。
但他不怕。
因为他怀里的《法经》还在发烫,因为眼前的君主眼中有光,因为渭水的冰,总有融化的一天。
他伸出手,拿起那枚虎符。虎符很沉,带着金属的凉意,却烫得他心口发热。
“臣,卫鞅,领命。”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偏殿里久久回荡,像一颗石子投入渭水,激起层层涟漪,即将掀起惊涛骇浪。
栎阳城外的渭水,冰层下的暗流,似乎在这一刻,开始加速涌动。秦国的雪,快要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