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新帝南宫问天登基已半月有余,朝局初定,万象更新。
然内宫深处,太上皇南宫跋拓所居的永寿宫,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暮气。
自禅位以来,太上皇便深居简出,除却几位贴身侍奉的老宫人,再不见外人。
便是新帝几次请安,也只隔着屏风简短应答,不复往昔父子相谈景象。
但今日不同。
永寿宫总管太监黄公公躬着身,小心翼翼地来到紫宸殿:“陛下,太上皇……请您过去一趟。”
正在批阅奏折的南宫问天笔锋一顿,一滴朱墨落在奏章上,晕开如血。
他缓缓放下笔,抬眸:“父皇可说了何事?”
“不曾明言,只说……想与陛下说说话。”
南宫问天沉默片刻,起身:“摆驾永寿宫。”
帝辇行过长长的宫道,初春的寒意尚未褪尽,道旁枝头刚冒出些嫩绿芽尖,却被一层薄霜覆盖,透出几分挣扎的生机。
南宫问天望着窗外掠过的宫墙楼阁,这座他从小长大的皇宫,此刻看来既熟悉又陌生。
永寿宫前,宫人跪了一地。
南宫问天挥退仪仗,只带了两名亲随入内。
踏入正殿,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混合着陈年檀木的气味,让这原本富丽堂皇的宫殿显得格外沉闷。
殿内光线昏暗,只点了几盏宫灯,太上皇南宫跋拓斜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明黄色锦被,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儿臣问父皇安。”南宫问天躬身行礼。
“来了。”太上皇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久未说话,“坐吧。”
南宫问天在榻前圆凳上坐下,这才看清父亲的脸。
不过半月未见,太上皇竟似老了十岁。
原本斑白的头发已近全白,脸上皱纹深如刀刻,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虽浑浊却仍带着帝王特有的锐利。
“你们都退下。”太上皇挥了挥手。
黄公公领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出,掩上殿门。偌大的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声响。
“问天,”太上皇缓缓开口,直呼其名,而非“皇帝”,“沧溟的尸身……可曾安葬?”
南宫问天心中了然。
果然是为三皇子而来。
“回父皇,已按庶人身份下葬,只是……谥号未定。”他平静道,“礼部拟了几个,儿臣都不甚满意。”
“谥号……”太上皇喃喃重复,忽然发出一声苍凉的笑,“人都死了,谥号又有何用?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他抬眼看向南宫问天,目光复杂:“你知道吗,昨夜朕梦见了他。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在御花园里扑蝴蝶,笑得那样开心……醒来时,枕头都湿了。”
南宫问天垂下眼帘:“父皇节哀。”
“节哀?”太上皇陡然提高声音,“那是你亲弟弟!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你逼死了他,还要朕节哀?”
这话说得重了。
南宫问天抬眼,直视父亲:“父皇,三弟不是儿臣逼死的。他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太上皇惨笑,“是,他是有罪。贪赃枉法,构陷忠良,勾结匪类……条条都是死罪。可问天,你就不能留他一命吗?圈禁终身,贬为庶人,哪怕流放三千里,留他一条性命,不行吗?”
南宫问天沉默片刻,缓缓道:“父皇可还记得之前的周正?他被三弟构陷通敌,满门抄斩,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未放过。那时候,可有人问过,能不能留那孩子一命?”
“冯息,因拒献美妾,被罗织罪名下狱,受尽酷刑而死。他可有机会活命?”
“还有傅家,一百五十七口,最小的孩子才三岁,被一刀穿心。他们又有什么罪过?”
南宫问天每说一桩,太上皇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父皇,”南宫问天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那些被三弟害死的人,也是别人的儿子、父亲、兄弟。他们的亲人,也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父皇心疼三弟,可曾心疼过他们?”
太上皇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来。
“儿臣知道,父皇舍不得三弟,舍不得任何一个儿子。”南宫问天继续道,“您总希望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能留住一点亲情的羁绊,不想做真正的孤家寡人。可是父皇,生在帝王之家,很多时候不是你想不斗就能不斗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暗的天色:“儿臣又何尝想逼死自己的兄弟?但三弟对我下手时,可曾留过余地?承赢遇刺那日,若薛君意没有挡下那一刀,现在死的就不是三弟,而是我的儿子了。”
“你……”太上皇颤抖着手指向他,“你就如此笃定是沧溟所为?”
“证据确凿。”南宫问天回头,目光如炬,“父皇若想看,儿臣随时可以呈上。但儿臣想,父皇其实心里清楚,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太上皇颓然瘫倒在榻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良久,他才又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沧溟的孩子呢?那个不满七岁的孩子,你准备如何处置?”
南宫问天走回榻前,重新坐下:“父皇放心,稚子无辜。三弟虽死,但他的孩子,儿臣不会动。只是……他不能再留在皇室玉牒上了。儿臣会给他找个清白人家抚养,衣食无忧,平安长大,但永世不得入朝,不得从军,不得科举,做个普通人。”
这已是最仁慈的处置。
按律,谋逆者诛九族,便是婴孩也难逃一死。
太上皇闭了闭眼:“你倒还算……留了情面。”
“不只是三弟的孩子,”南宫问天道,“二皇弟和其余几位幼弟,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无叛国谋逆之心,儿臣都可以让他们安享余生。封地、俸禄、尊荣,一样不少。但若有人再生异心……”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那就别怪儿臣不留情面了。”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烛火摇曳,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重叠,时而分离,仿佛隐喻着他们复杂难言的关系。
“问天,”太上皇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困惑,“你告诉朕,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朕记得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仁厚,宽和,善待兄弟,体恤臣工……那个仁爱的太子去哪里了?”
南宫问天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笑了。
那笑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悲凉。
“父皇问儿臣,那个仁爱的太子去哪里了?”他重复着这句话,缓缓起身,走到大殿中央,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儿臣也想问父皇,那个看重嫡长、处事公允的父皇,又去哪里了?”
他转回身,目光直视太上皇:“您真的不知道吗?那个仁爱的太子,是被您亲手杀死的。”
“胡说!”太上皇怒道,“朕何时……”
“不是您不喜欢儿臣仁爱、仁厚,非要逼着儿臣拿起刀,霍霍向三弟的吗?”南宫问天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儿臣原本以为,只要足够仁德,足够优秀,就能得到您的认可。可后来儿臣明白了,不是的。”
他步步走近,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
“您心里属意的,从来都不是我这个嫡长子。”
“您爱的,是瑶华贵妃。您想立的太子,是她的儿子,我的三弟南宫沧溟。”
“可偏偏,碍于祖制,碍于朝臣,您不得不立我母亲为后,不得不立我为储。您心里不甘,所以您放纵三弟,纵容他结党营私,纵容他一次次试探我的底线,甚至纵容他对我下杀手……”
“够了!”太上皇猛地坐起,脸色惨白如纸。
“不够!”南宫问天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如此失态,他眼眶发红,声音哽咽,“父皇,您知道吗?儿臣从小就明白,母亲并不得到您的爱。坤宁宫的夜那么长,母亲常常一个人坐到天亮。儿臣问她,父皇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她只是抱着我,说‘你父皇忙’。”
“可儿臣知道,您不忙。您去了瑶华宫,去陪贵妃娘娘,去陪三弟。”
“儿臣那时候就想,是不是儿臣不够好?所以您不喜欢我?所以儿臣拼命读书,拼命习武,样样都要做到最好。太傅夸我,朝臣赞我,可您的眼里,还是没有我。”
南宫问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依然颤抖:
“后来儿臣明白了。不是儿臣不够好,而是儿臣再好,也不是您心爱之人所生。您看着儿臣,看到的不是您的儿子,而是您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是您对贵妃娘娘的愧疚,是您对三弟的亏欠。”
太上皇的手紧紧攥着锦被,指节发白。
“瑶华贵妃薨逝后,您更是一心扑在三弟身上。”南宫问天继续道,“您给他最好的老师,最多的宠爱,最宽松的待遇。朝中人人都看出您的心思,所以那些投机之辈纷纷投靠三弟,渐渐形成与东宫分庭抗礼之势。”
“父皇,您动过废后的心思吧?动过废太子的心思吧?”南宫问天问得直接,“您想过,如果皇后不是母亲,太子不是儿臣,如果瑶华贵妃还活着,如果三弟是嫡子……那该多好,是不是?”
太上皇闭上眼,不答。
“可您既不敢废后,也不敢废太子。”南宫问天冷笑,“因为您知道,废长立幼是取乱之道。因为朝中还有一批老臣,坚持嫡长继承。因为您……终究还是个明君,知道不能为一己私情毁了元启国江山。”
“所以您就既要又要。”他的声音里充满讽刺,“既要保住江山稳固,又要补偿心爱之人和她的儿子。您放纵三弟与我相争,心里或许还存着一丝侥幸:万一三弟真的胜了呢?那您就能顺理成章地立他为储,既全了父子之情,又有了借口——不是朕偏心,是太子不如三皇子。”
南宫问天摇摇头,眼中满是悲哀:“父皇,人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既然选择了江山为重,选择了立嫡立长,就注定要亏欠一些人。您得到了江山,得到了瑶华贵妃那么多年的陪伴,有了三弟这个儿子,那就不能再奢望更多了。”
“您问我为什么变了?”他最后道,“因为儿臣明白了,在这深宫之中,仁爱是活不下去的。您给了儿臣仁爱,却给了三弟刀剑。若儿臣再不拿起刀,死的就不是三弟,而是儿臣,是儿臣的妻儿,是所有追随儿臣的人。”
太上皇睁开眼,老泪纵横:“朕……朕从未想过要你死。”
“可您纵容的人想要儿臣死。”南宫问天平静道,“而您,选择了视而不见。”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太上皇所有的防御。
他瘫倒在榻上,不住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南宫问天上前,为他抚背顺气,动作熟练而自然——这是小时候,父亲教他的。
那时父亲还会抱着他,教他读书写字,教他骑马射箭。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咳嗽渐止,太上皇喘着气,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儿子。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子说得对。
是他,一手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如果……”太上皇喃喃道,“如果沧溟真的比你强,你会让位吗?”
南宫问天沉默良久,缓缓道:“若三弟真有治国之才,若他为君能造福百姓,若他胜我是光明正大……儿臣或许会。但父皇,三弟没有。他只有野心,没有才能;只有狠毒,没有仁德。他若上位,必是暴君,元启国江山必毁于他手。”
他顿了顿,直视父亲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儿臣不比他差。儿臣的治国之策,儿臣的用人之道,儿臣的军事才能,朝野有目共睹。您让一个明明不如我的人,仅仅因为您的偏爱,就来夺我的位置,夺我的一切——父皇,这叫人如何能忍?”
太上皇无言以对。
是啊,如何能忍?将心比心,若是自己处在儿子的位置,恐怕早就反了。
“儿臣今日说这些,不是要责怪父皇。”南宫问天退后一步,恢复了一国之君的从容,“只是想告诉父皇,走到今天这一步,非儿臣所愿,但亦非儿臣之过。帝王之家,本就难有寻常父子之情。儿臣不怨您偏心,但儿臣也不能因为您的偏心,就放弃自己该得的一切。”
他躬身行礼:“若父皇没有其他吩咐,儿臣告退了。朝中还有政事要处理。”
太上皇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孩童,也是这样向他行礼告退,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出殿外,还不忘回头冲他笑。
那时阳光正好,岁月静好。
而现在,那个孩童长大了,成了九五之尊,成了能与他分庭抗礼、甚至超越他的帝王。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命,太多的算计,太多的不得已。
“问天。”太上皇忽然叫住他。
南宫问天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你……恨朕吗?”
南宫问天沉默许久,轻声道:“儿臣不恨。因为恨太累了。儿臣只是……不再期待了。”
说完,他推门而出。
门外,天已全黑,宫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而坚定。
那一夜,永寿宫的灯彻夜未熄。
太上皇南宫跋拓躺在榻上,辗转难眠。
白日里与儿子的对话,一字一句,反复在脑海中回响,如同钝刀割肉,缓慢而疼痛。
“那个仁爱的太子,是被您亲手杀死的……”
“您心里属意的,从来都不是我这个嫡长子……”
“人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每一句,都是事实。每一个字,都戳中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是,他偏心。
他爱瑶华贵妃,那个活泼天真的女子,温柔似水,才情横溢。
她不像皇后那样端庄持重,不像其他妃嫔那样争宠献媚,她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弹琴作画,陪他说话,懂他的疲惫,懂他的孤独。
她为他生了沧溟,那个聪明伶俐、最像他的儿子。
他多想立她为后,立沧溟为储啊。
可他是皇帝,他不能。
所以他补偿,纵容,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不过分,只要不危及江山,就没事。
可他错了。
大错特错。
“陛下,该喝药了。”黄公公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上前。
太上皇挥挥手:“不喝,拿走。”
“陛下,您龙体要紧……”
“朕说了,拿走!”太上皇忽然暴怒,一把打翻药碗,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
黄公公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太上皇喘着气,看着地上的狼藉,忽然又颓然倒下,喃喃道:“小黄子,你说……朕是不是个失败的父亲?失败的皇帝?”
“陛下……”黄公公老泪纵横,“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是一代明君,开创了元启国盛世啊。”
“明君?”太上皇惨笑,“明君会让两个儿子手足相残?明君会偏心至此?明君会……会逼得一个儿子不得不杀死另一个儿子?”
他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朕不是明君,朕只是个……懦夫。”
夜深了,宫人收拾了残局,重新点了安神香,悄悄退下。
太上皇终于疲惫地睡去,却睡得极不安稳。
他做梦了。
梦里的场景不断变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先是瑶华宫,瑶华贵妃坐在窗前,一袭白衣,正在弹琴。
见他来了,她抬起头,嫣然一笑:“陛下,您来了。”
他想走过去,却怎么也走不到她身边。
忽然,画面一变,瑶华贵妃满脸是血,哀怨地看着他:“陛下,您为什么不让臣妾当皇后?为什么不让我们的沧溟当太子?您答应过臣妾的……”
“朕……朕没办法……”他想解释,却发不出声音。
画面又变,是年幼的沧溟,抱着他的腿,仰着小脸问:“父皇,为什么大哥是太子?儿臣也想当太子。”
他摸着沧溟的头:“你大哥是嫡长子。”
“可儿臣比大哥聪明,比大哥厉害。”沧溟不服气,“父皇,您让儿臣当太子好不好?”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他笑了,说:“好,只要沧溟够优秀,父皇就让你当。”
一句随口敷衍的玩笑,却在一个孩子心里种下了野心的种子。
场景再变,是皇后,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端庄地坐在坤宁宫,眼中却满是哀伤:“陛下,臣妾知道您不爱臣妾。可问天是您的儿子啊,您能不能……看看他?”
他不耐烦地挥袖:“皇后多虑了。朕对太子严厉,是为他好。”
然后他看见年幼的问天,躲在柱子后面,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想走过去,抱起那个孩子,可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忽然,问天长大了,成了少年,跪在御书房外,捧着一篇策论,眼中满是期待:“父皇,这是儿臣写的治国策,请父皇指点。”
他接过,草草看了一眼,淡淡道:“尚可,还需努力。”
其实那篇策论写得极好,连太傅都赞不绝口。可他不能说好,他怕说了好,就更加亏欠瑶华和沧溟。
画面飞速旋转,他看见沧溟结党营私,看见他收受贿赂,看见他陷害忠良……每一次,他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最后,是问天登基那日,龙袍加身,威严无比。他看着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坐上龙椅的。
那时他的父皇还在,对他说:“跋拓,这江山交给你了,你要做个好皇帝。”
他做到了吗?
“父皇!”一声凄厉的呼喊将他惊醒。
太上皇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
殿内烛火摇曳,窗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
“陛下,您怎么了?”守夜的黄公公急忙上前。
太上皇喘着气,环顾四周,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可那梦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心悸。
“什么时辰了?”他哑声问。
“刚过子时。”黄公公为他擦汗,“陛下,您做噩梦了。”
噩梦?不,那是他的人生,是他亲手写下的一切。
“小黄子,”太上皇忽然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你说,朕是不是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黄公公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安慰:“陛下,往事已矣,您要保重龙体啊。”
“保重龙体……”太上皇松开手,喃喃重复,“朕这个身子,还有什么好保重的?”
他重新躺下,望着帐顶繁复的龙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瑶华贵妃刚入宫时,曾对他说:“陛下,您知道臣妾最怕什么吗?臣妾最怕,有朝一日,您也会像对其他妃嫔一样,对臣妾冷淡。”
他当时怎么说的?他说:“不会,朕会一直对你好。”
他做到了吗?他给了她荣宠,给了她儿子,却没有给她最想要的名分。
那皇后呢?
他给了她名分,给了她嫡子的荣耀,却没有给她爱情,甚至没有给她最基本的尊重。
还有问天,他的嫡长子。
他给了他太子的位置,却从未给过他父亲的关爱。
还有沧溟,他最疼爱的儿子。
他给了他宠爱,给了他野心,却没有教他如何守住本心,最终害他走上了不归路。
他这一生,似乎总是在辜负。
辜负了爱他的人,辜负了他该爱的人,最后,也辜负了自己。
“传朕旨意,”太上皇忽然开口,“明日,朕要去太庙。”
“陛下,您龙体欠安,不宜外出啊。”
“朕要去。”太上皇坚持,“朕要去向列祖列宗……请罪。”
二月初三,晨。
永寿宫传出消息:太上皇病重。
南宫问天正在早朝,闻讯立即罢朝,匆匆赶往永寿宫。
太医院长已在诊治,见皇帝来了,跪地禀报:“陛下,太上皇是急火攻心,加上旧疾复发,恐怕……不大好了。”
南宫问天心中一沉,快步走进内殿。
太上皇躺在床上,面色灰败,气息微弱。见皇帝来了,他挣扎着要起身,被南宫问天按住:“父皇躺着就好。”
“问天,”太上皇的声音细若游丝,“朕……朕想去太庙。”
南宫问天皱眉:“父皇,您现在的身子,不宜走动。等您好了,儿臣陪您去。”
“不,”太上皇摇头,“现在就去。朕怕……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他的眼中满是恳求,那是南宫问天从未见过的神情。
记忆中,父皇总是威严的,从容的,何曾如此脆弱过?
南宫问天沉默片刻,道:“好,儿臣陪您去。”
帝辇准备好了,铺了厚厚的软垫。
太上皇被搀扶着上了辇,南宫问天亲自在一旁护着。
仪仗出了永寿宫,缓缓向太庙行去。
沿途宫人跪拜,无人敢抬头。
初春的风依然寒冷,南宫问天为父亲掖了掖披风,动作自然而温柔。
太庙肃穆庄严,供奉着元启国历代帝王灵位。踏入正殿,香烟缭绕,烛火长明,一排排灵位肃立,仿佛在注视着后世子孙。
太上皇坚持要自己走。
他颤巍巍地走到供桌前,看着最末位那个空着的位置——那是他将来要放的地方。
他缓缓跪下,南宫问天也跟着跪下。
“列祖列宗在上,”太上皇开口,声音虽弱却清晰,“不肖子孙南宫跋拓,今日来此,向诸位先祖请罪。”
他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朕在位二十几年,自问勤政爱民,未曾懈怠。对外开疆拓土,对内休养生息,元启国国力日盛,百姓安居。这些,朕无愧于心。”
他抬起头,眼中含泪:“但朕有三罪,罪无可赦。”
“一罪,治家无方。身为皇帝,未能平衡后宫,致使后妃相争,子嗣不睦。身为父亲,未能一视同仁,偏心溺爱,埋下祸根。”
“二罪,识人不明。明知三子沧溟心术不正,却因私情纵容,致其结党营私,残害忠良,最终走上绝路。”
“三罪,”他看向南宫问天,目光复杂,“未能尽为父之责。对嫡长子问天,严苛有余,关爱不足;对储君之教,重术轻德,致使父子离心,兄弟相残。”
他每说一罪,就磕一个头。
额上已见淤青。
南宫问天扶住他:“父皇,够了。”
“不够。”太上皇摇头,“这些罪,朕要亲口向祖宗说清楚,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才好有个交代。”
他转向南宫问天,握住他的手:“问天,朕最后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恨朕?”
南宫问天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那双曾经威严无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恳求与悔恨。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也曾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写第一个字——是个“仁”字。
“父皇教儿臣写的第一个字,是‘仁’。”南宫问天缓缓道,“儿臣一直记得。所以儿臣不恨。因为恨一个人,太累了。儿臣要治理这万里江山,要照顾天下百姓,没有力气去恨。”
他顿了顿,轻声道:“但儿臣也无法再说‘爱’了。父子之情,早在一次次失望中消磨殆尽。如今儿臣对父皇,只有责任,只有为君者该尽的孝道。”
这话残忍,却真实。
太上皇笑了,笑得凄凉却释然:“好,好……至少你不骗朕。问天,你比朕强。你会是个好皇帝,比朕更好。”
他松开手,转向祖宗灵位,又磕了一个头:“列祖列宗,不肖子孙南宫跋拓,最后还有一个请求:将来史书记载,请如实写朕的过错。不要粉饰,不要遮掩。让后世子孙知道,帝王之家,若失了公允,若纵容私情,会是什么下场。”
说完,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
“父皇!”南宫问天急忙扶住他,“太医!传太医!”
太上皇摆摆手:“不必了。朕的时间到了。”
他被搀扶着出了太庙,重新上了帝辇。
回永寿宫的路上,他一直握着南宫问天的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着。
快到永寿宫时,他忽然开口:“问天。”
“儿臣在。”
“好好待这江山。”太上皇看着他,眼中是最后的嘱托,“还有……善待你的兄弟。不要让朕的错,再重演。”
南宫问天重重点头:“儿臣谨记。”
太上皇笑了,那笑里终于有了一丝安宁。
他闭上眼,轻声道:“朕累了,想睡一会儿。”
他的手,缓缓松开。
二月初三,午时三刻,太上皇南宫跋拓,驾崩于永寿宫。
享年五十六岁。
南宫问天握着父亲渐渐冰冷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这个曾经让他敬畏、让他渴望、让他失望、让他最终超越的男人,就这样走了。
带走了所有的恩怨,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得已。
殿外,丧钟敲响,一声接一声,传遍整个皇宫,传遍整个京城。
天启帝南宫问天缓缓起身,擦去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恢复了帝王应有的威严。
“传旨:太上皇驾崩,举国哀悼。辍朝七日,禁宴乐婚嫁。命礼部拟定谥号,朕要亲自选定。”
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容,转身走出殿外。
外面,阳光正好。
照在琉璃瓦上,金光灿烂。
这江山,如今真的完全交到他手上了。没有掣肘,没有猜忌,也没有……父亲了。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一步步走向紫宸殿。
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奏折,还有万千待理的国事,还有一个需要他治理的天下。
而这条路,他必须一个人走下去。
正如每一个帝王,最终都会成为孤家寡人。
这是宿命,也是选择。
元启国史书记载:天启元年二月初三,太上皇南宫跋拓崩,谥号“武”,庙号“仁宗”。天启帝哀恸不已,辍朝七日,亲自主持葬礼,极尽哀荣。
但只有少数人知道,那场太庙中的对话,那段父子间最后的坦诚,以及那个握紧又松开的手。
那些,不会被记入史书,却会永远留在某些人的记忆里,成为一个时代的注脚,一段帝王之家的缩影。
而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