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拽声越来越近,像有人拖着浸了水的棉絮在爬楼梯。每一声都敲在我的耳膜上,和心跳声拧成一股绳,勒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我攥着撬棍的手全是汗,铁锈顺着掌心的伤口往里钻,又疼又麻。
月光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窗台上的阴影一点点爬进来,越来越宽,越来越浓,最后像块黑布,把整个房间遮得严严实实。我这才发现,窗帘不知何时又合上了,缝隙里透出的不是月光,是种发绿的、黏糊糊的光,像变质的菜油。
“咚……咚……”
拖拽声到了二楼。这次听得真切,确实是棉被,厚重的布料摩擦水泥地的声音,还夹杂着细微的“滴答”声——不是焦油,是水。湿漉漉的,带着股河泥的腥气。
可这栋楼里早就没水了。三个月前水管爆裂,物业一直没修,302的水龙头早就锈死了。
我摸到墙角,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眼睛死死盯着门口。撬棍的木柄被我攥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颤抖。老陈的尸体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浑浊的白眼珠好像动了一下,正对着门口的方向。
拖拽声到了三楼平台。声控灯没亮,这东西比那个女人更诡异,它走路没有声音,只有棉被拖地的动静。发绿的光从门缝底下渗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扭曲的光带,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突然,拖拽声停了。
房间里静得可怕,连我自己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那道绿光在门缝下微微起伏,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趴在门外,透过缝隙往里看。
我想起那条牡丹棉被。边角发黑,散发着霉味,上面的牡丹图案早就褪色了——不对,上次看时明明是暗红色的,像干涸的血,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花瓣的纹路里,似乎藏着更细的线条,像……像缝合线。
三十年前那场火,烧死的是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他们说连骨头都烧化了,可谁也没说,那孩子的尸体找到了吗?
拖拽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从门口往房间里来。
绿光随着拖拽声往里蔓延,照亮了门口的水泥地。我看见一抹暗红色的边角先探进来,沾着黑色的泥,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紧接着,整床棉被慢慢滑进房间,像条没有头的巨蟒,在地上蠕动。
它停在了老陈的尸体旁边。发绿的光从棉被的缝隙里透出来,照亮了被单上的牡丹图案——那些花瓣正在慢慢变红,像是吸了老陈的血,变得鲜艳欲滴。
更恐怖的是,棉被在动。不是被拖着动,是自己在收缩,边角往中间卷,像只手在用力攥紧。被卷在里面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顶起一个个不规则的鼓包,还发出细碎的、骨头摩擦的声响。
“呜……”
一声微弱的呜咽从棉被里传出来,像猫叫,又像婴儿的啼哭。这声音我听过,就在木头小人被红布盖住的时候,只是这次更清晰,更痛苦,带着种被活活闷死的绝望。
我终于明白那条棉被为什么会动了。
三十年前,他们没找到孩子的尸体,不是因为被烧化了,是被人裹在棉被里,藏了起来。可能是老王,可能是更早的谁,把这床沾了火的棉被和死婴一起,藏在了这栋楼的某个角落。
而现在,它被女人的怨气唤醒了。
棉被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卷得更紧了,边角的缝合线被挣得“咯吱”作响,像是要裂开。里面的呜咽变成了尖叫,尖利得能刺破耳膜,和之前木头小人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门缝下的绿光突然变亮,刺得我睁不开眼。等我适应了光线,才发现门口站着个模糊的影子,很高,很瘦,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拖着根生锈的钢管——是老王!
他不是死了吗?后脑勺的伤口还在,暗红色的血痂结在头发里,可他的眼睛是睁开的,黑洞洞的,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旋转的黑雾。
老王的影子缓缓抬起手,指向我手里的玻璃珠。他的嘴没动,可我能听见声音,和监控里老王的声音一模一样,闷得像隔着棺材板:“还给它……把眼睛还给它……”
棉被里的尖叫突然拔高,紧接着是“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有根骨头被生生掰断了。棉被不再抖动,那些被顶起的鼓包慢慢平复下去,只剩下不规则的轮廓,像个被揉皱的布偶。
发绿的光渐渐褪去,房间重新陷入黑暗。只有棉被上的牡丹图案还在发光,红得像燃着的火,顺着布料的纹路,慢慢往我脚边爬。
我低头看去,自己的裤脚不知何时沾上了暗红色的粘液,正顺着布料往上蔓延,和牡丹花瓣的颜色一模一样。
老王的影子还在门口,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拖拽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他拖着钢管,一步一步朝我走来。钢管摩擦地面的声音,比棉被的拖拽声更刺耳,像是在刮我的骨头。
我举起撬棍,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可就在这时,左眼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根烧红的针往里扎。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老王的影子变成了两个,三个,最后重叠成一团黑雾;地上的棉被在发光,里面伸出无数只细小的手,抓着我的脚踝;老陈的尸体坐了起来,浑浊的白眼珠里流出黑色的泪,正对着我笑。
“它要眼睛……”女人的声音在我脑子里炸开,“你不给,就把你的挖出来……”
剧痛中,我好像看到了三十年前的画面——火光,尖叫,女人被绑在椅子上,左眼淌着血,老王举着钢管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抱着个裹在红襁褓里的婴儿。而在墙角,那床牡丹棉被鼓鼓囊囊的,上面落满了火星。
原来死的不止一个孩子。
棉被里的,和女人怀里的,根本不是同一个。
撬棍从手里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我捂住左眼,疼得蜷缩在地上,冷汗浸透了衬衫。黑暗中,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爬上了我的脸,湿漉漉的,带着河泥的腥气。
是棉被的边角。它缠住了我的手腕,往我手里塞着什么东西——冰凉的,坚硬的,带着弧度,像是块骨头。
棉被里的轮廓突然动了一下,这次不是挣扎,是缓缓抬起,对着我的左眼,像是在等待。
门口的老王影子停住了,黑洞洞的眼睛里,映出我手里那块沾着粘液的骨头。
左眼的剧痛达到了顶峰,我感觉眼球像是要被挤出来。恍惚中,我看见玻璃珠从掌心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滚向棉被的方向。
棉被突然松开了我,边角往回收缩,像在迎接那颗玻璃珠。
而我的左眼,那层浑浊的白翳里,慢慢渗出了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在地上,和棉被渗出的粘液汇成一处。
黑暗里,我听见了婴儿的笑声,清脆的,欢快的,像是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玩具。
老王的影子慢慢消散了,钢管落地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可拖拽声没有停。
它从房间里往门口移动,拖着那床裹着玻璃珠和骨头的棉被,一步一步,往楼下走。这次的声音更沉,更重,像是拖着两具尸体。
我瘫在地上,睁着右眼,看着那抹暗红色的边角消失在门口。左眼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空洞的麻木,像里面的东西被硬生生挖走了。
窗外的月光重新照进来,惨白一片。我摸到镜子的碎片,捡起来,照向自己的脸。
左眼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边缘还在往下滴着暗红色的血。
而在窟窿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条细小的、白色的虫。
楼下的拖拽声到了一楼,接着是单元门被推开的“吱呀”声,然后渐渐远去,消失在小区的黑暗里。
可我知道,它没走。
因为那床棉被上的牡丹图案,有一片花瓣,还粘在我的裤脚上,红得像燃着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