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烛幽驾驶星舰飞掠中部上方,科里亚在前面兴奋异常:“真想不到,他们能做到这种地步。”
已经领导了很多次游行和暴动的靳烛幽也没想到。
这次从规模和程度来看,已经算起义了。
组织的虫穿着黑袍,穿梭在虫群间,那些虫民似乎担忧他们被发现,竟然自发地组织穿起了黑袍,丝毫不惧怕被打为同党。
对他们来说,这些虫就是英雄。
他们穿着和英雄一般的服饰,似乎自己也成了英雄。
“阁下,为什么这些虫非得穿黑袍啊?”ooi不禁问道,如果虫民不配合,那不就成活靶子了吗?
“我来的时候,好些虫受到跃迁站游行的影响,借助当时阿塔偷来的星舰逃到外星,身上受辐射作用大,皮肤起了异变,不能再接触防护罩内的虫造自然光。”
靳烛幽看着那些穿梭在虫群间,分发着食物和水的黑袍虫们。
“黑袍里的甲胄,也是为了防护脆弱的地方不受影响,便于行动。”
“哦。”ooi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刚看到这群组织虫的时候还吓了一跳,以为这是什么时兴的打扮。
“当然,甲胄除贴身外,还能起到防护作用,增加安全感的同时能鼓舞士气。”靳烛幽发现有几队虫在虫群中向边境方向赶去,便知道是沙迦收到了信息。
还有便是在他的世界里有一句话,叫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从古至今,再到异世,暴政之下,便不乏揭竿而起之民。
总有虫做这第一虫,而后迎声相合,跟来了十只,百只,千只,万只虫。
他们不只是不平,而是愤怒到了极点,想看看那些发号施令的虫是不是也有血有肉,想看看那些坐敛钱财的虫是不是真不知苦处。
不过是忍不下去罢了。
靳烛幽从边境出发,开始只有组织的协助虫和一些驼背的老虫,他们本意是想复刻当年的游街,但整个边境都开始响应,这一把火燃起来便停不下,一直沿着中部烧到主城边缘。
中部的队伍里加入更多年轻力壮的虫,他们多从矿区涌出来,脸上沾着灰,手里还拿着各式工具,连汗都来不及擦,就跟着队伍走向主城。
饿了,便吃些积存下来的过期营养剂,渴了,便寻到随意一处出水口饮水,累了,便走到街角贴着睡下。
总归这支队伍中总是有醒着的虫,他们互相看顾,不会再有守卫军以侵占空间为名,随意将倒在街上的虫逮捕。
星政府开始还没出面,还想着息事宁人,在星网上大肆抹黑起义军,归罪为母巢圣谕的残党,将第一军上将一并归为同党,并坚称提供线索者可免除惩罚。
但当一个匿名账号发了一张主城的俯瞰图,天平就彻底倾斜了。
中部一个十平的房间里挤四只虫的时候,主城外边煞有介事地用陈旧的戴斯勒星政府做掩饰,里面便是六十公顷的球场,还有三十公顷的牧场,散养着一些奇珍异兽,再到里面是一片喷泉和花园,而后再走一公里,才到那些虫居住的地方。
那些城堡错落有致,上面点缀着昂贵的陨星矿,在一侧湖水的倒映下折射着粼粼的光。
美不胜收。
美不胜收。
这些土地,都是贵族虫打着政府征用的名义,一年年从中部征用下来的,那些搬迁的虫只得了一笔微薄的补贴,想上诉时要么部门互相推诿,要么是先索取一大笔文件费,那些虫只能将苦楚咽下,兼职几份工让自己能够买上房子,不然便只能去往房价极低的边境自生自灭。
而在这些地上建房的开发商同样也是贵族虫,斯特劳斯家族第一只虫来到边境,就开始大笔大笔地收购中部土地,而后囤房不卖,等附近租房市场达到饱和,将房价推到了顶峰,才一点点释放楼盘。
如果说政府对边境的治理方式是暴力的忽视,那对中部便是温和的收割。
温水煮青蛙,一代一代物价飞涨,割血养房,只能去冒着生命危险挖掘无数珍贵的矿产,最后得到这些老爷们仁慈放出来的一点落脚之处。
他们活得很痛苦,但又不得不这么活。
政府掌握了边境星网,对中部这些虫宣传努力拼搏,能者居之,将贫困贬为耻辱,将财富视为荣誉,所以中部星这些虫,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有天赋,不够努力亦或者缺乏时运。
总归贫穷的错都在这里,而不在这些端坐在丰厚的原始积累,收拢了所有教育资源的虫身上。
要你心甘情愿,俯首帖耳,做牛做马。
于是,愤怒烧毁了游行与起义的边界。
即便星政府封禁账号,控制舆论,也无济于事了。
这些虫民愤怒着,愤怒地拿起了自制的武器,甚至有的虫拿着小刀就冲向了配备光枪的守卫虫,逼得星政府不得不派出更多防卫力量,逼得他们不能粉饰过去,亦或者拖延时间。
这些虫不懂怎么样的统治才是好的,怎么样的统治者才是他们需要的,他们只知道,这样活着不行。
这样活着看不到明天。
靳烛幽的星舰顺道送了一只虫到中部,他看着这只虫,皱着眉担忧道:“确认要去那里吗?”
眼前黑发黑眸的虫左眼裹着布,义眼还没装好,穿着白布衣服,抿了抿唇:“我想去,阁下。”
在经历了雌父死亡和重伤后,这只小虫崽也成熟了不少。
他的手从怀中拿出一个磁带,上面还写着他雌父的名字——奥马尔·哈利德。
“我想将这个送给阁下您。”艾科腼腆地笑了笑,挠了挠后脑,“我想,在这次游行之后,不用再担心他损坏,或者被发现了。”
“这个,是我们这些浅薄之虫的希望。”
见雄虫阁下珍重收下,艾科转身扛起了母巢圣谕的三星穗芒旗,靳烛幽想要劝阻,虫崽却忽然转身了:“阁下,我从前听您说起过,关于那只虫崽的故事。”
他笑了笑,努力让雄虫阁下感到放心:“不用担心阁下,我一定会活着来见您。”
告诉您我的所见所闻,告诉您我如何沐浴荣光。
那时候您就该明白,该释怀。
因为我们都是何等有幸,踏在这条路上。
靳烛幽看着他坚定远去的背影,收回了自己想要阻拦的手。
一只虫忽然在关门之前走进了星舰,靳烛幽差点举起改制光枪瞄准,看清黑袍下的一缕银发后又收回了手。
“听说你……精神是不是又……”米斯蒂卡伸出手来想碰他的额头。
靳烛幽侧头避开:“你来做什么?”他看着眼前满脸担忧的白发雄虫,这只虫鼻翼抽动了一下,似乎有些伤心,他补充道,“这里很危险。”
米斯蒂卡的眼睛又亮起来:“我是太担心你了,精神力过度消耗,又在前线……”
“你在这里又能做什么?”靳烛幽没有忍住,说出来的话淡漠又带了些许刻薄,“也想当个英雄吗?”
听到这句话,米斯蒂卡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的眼帘低垂,蓦地不说话了。
“行了行了。”科里亚熟练地站出来打圆场,“好歹是雄父和雄子,现在情况紧急,圣座发现了不对,你也能用精神力帮帮忙。”
ooi没想到自己作为系统,有一天也会被数据流给呛到:“雄父?”
他都已经准备好八点档小零食了,结果小三秒变爹。
“我也能起到作用的,至少对那些星政府的机构,在被送到索鲁米尔之前都接触过,对他们的办事风格都很熟悉……”米斯蒂卡鼓起勇气对这只排斥他的雄子道。
这只雄虫很美,样貌清秀,加上通体都是白色,像是柔软的棉团,奈何这种略显脆弱感的美,却让阁下更加厌烦。
“我们不是要上诉,现在虫民不会满足于此了。”靳烛幽并不想和这只心仍在象牙塔的雄虫多解释,“我们要将这个星政府,彻彻底底地推翻。”
米斯蒂卡怔愣了一下,再开口声音弱了下来:“会不会太危险……”
靳烛幽失去耐心:“这句话,要是当时您提前和雌父说,说不准他对您的背叛也早有准备。”
他当初之所以是与索鲁米尔的雄虫接触,并没有长期合作,就是因为知道这些从温室里养出来的虫虽然有善心和是非心,但是他们对于暴力没有准确的概念。
关于星政府对虫民的暴力,以及虫民对星政府的暴力,他们总是会去谴责这些更直接的暴力,而忽视了隐性的暴力。
他们这些虫又何尝不曾想过,或许等一等会好一些呢?
但换来的只有越来越狭窄的生存空间,越来越高的物价和越来越渺茫的未来。
哪怕是雌父的雌父,也是如此教导的,年轻时要攒足够的钱留在中部,否则便流落边境,幸运的话,会在睡着的时候被异兽不知不觉地吃掉,不幸的话,便是被睁着眼睛活生生地被吃掉。
至于主城,那是他们这一生都无法踏入的地方。
蒙特克莱尔家族尚在其位的时候,边际星的情况还算不错,他们鼓励自耕自种,对残疾虫和年老虫有少量补贴。虽然矿区仍提供主要岗位,但至少有学院逐渐兴办,公共设施修建起来,房价物价合适,都还算过得去。
换了治理者后,这些贵族开始也确实带来的新鲜的东西。
和蒙特克莱尔鼓励开辟农田自种不同,贵族资金充足,能花大价钱定期借助军舰从主星购买各类新式的商品,虽然在当时并不在预算之内,但还是很多虫愿意为所谓的高品质购买。
但后来慢慢就变了味来。
中部的耕种地被那些虫慢慢收购,集市上的新鲜货物越来越多,但价格也越来越贵,这里的虫失去耕地后没法自己种植,不得不花费更多钱购买这些货物。
商品价格越来越高,但计时制薪资却没有随之涨起,越来越多的虫不得不选择日工作时间最长的矿区。
他们拿着固定水平的微薄薪资,但这些纯天然的稀有矿物,却一车车运进了主城,成为贵族虫手指,耳朵或者头发间的一个点缀,成了他们的矿石城堡。
与此同时,由于大量缺乏系统学习的虫涌入,矿区务工虫死亡率从5%上升到20%。
而残疾虫补贴和矿区伤亡赔偿也由于领取的虫剧增,出现了拖欠情况,上诉到星政府,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但却一分一毫,星政府也不肯流回到这群虫手里。
生活变得越来越重,重得让这些虫抬不起头来。
靳烛幽刚想将磁带放进读取器,身边的米斯蒂卡忽然震了震,眼泪从那纯白的眼瞳中流下来。
靳烛幽抬起头,在星舰外的队伍里,不知是哪只虫读取并外放了磁带,于是越来越多的虫,从口袋,从衣服夹缝,从裤子里掏出一个和他手上一模一样的磁带,放入街边付费的读取器,或自带了读取器外放。
暴动的虫群安静下来,在主城门口,也有虫放起了这段录音。
一段被星政府严令禁止,并下令销毁的录音。
所有虫在此刻都沉默下来,更有虫高高地举起手中的读取器,要这段录音被所有虫听见,眼神坚定地仿佛在托举他的生命。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明天,应该是什么样的?”
靳烛幽听着这个声音,似乎又陷入到虫蛋中,那时的他感受不到其他虫,只能与这个温柔的声音对话。
“是睁开眼,拿上篓子去密林采荧光菇,是披上衣服,拿起锥子来到矿区吗?好像都不是。”
“我想,或许是吃上一餐热的早饭,无论什么样的,哪怕是星斑鸠的肉也行。”
星斑鸠是一只极瘦小,肉质极硬的兽类,这只虫说完就调侃地轻笑了一声。
“或许是看着虫崽走进学院的背影,他说不准会哭闹着躺在地上,把你吓得躲到树后面,生怕别虫认出来你是他雌父。”
“或许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或许你的老板会很烦虫,让你躲在厕所里偷偷骂他是虫屎生的。”
这里录进了听演讲的虫的笑声,他们笑了一会又停下来,显然,这只雌虫描述的明天,美好生动地仿佛像是真的一样。
美好到让他们想要落泪。
……
“我想,这就是明天,或许不可避免的有些小烦恼,但是是一个没有恐惧,没有驱逐,没有死亡的明天。”
“不会有下一刻直面异兽的恐慌,不会有失去土地和房屋的心碎,也不会有不知该往何处的惶惶不安。”
“可以用更加体面的工作来换取生活,想受教育的虫去往学院,想旅行的虫坐上星舰,想离开的离开,想留下的留下,尽管虫数不多,尽管这个地方很糟糕,但是总有虫留下的,我知道。”
“因为我就是其中的一员。”
“这就是我们的诉求,我们的声音。”
这就是上千万虫的诉求,上千万虫的声音。
出自一只早已被边际星除名的虫,出自一只谈论到都必须立刻缄默的虫,出自倍受苦难与折磨却仍期待明天的虫,出自这里千千万万只仍在挣扎的虫。
他们纵然一次次麻木,一次次沉默,一次次错过,但始终保留着这份录音,这份不到十分钟的录音,最终成了边际星宇宙中漫长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