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科里亚这只不靠谱虫的传讯优先来的,是光脑弹出来的星网新闻。
靳烛幽头皮一炸,让星舰转道,边给某虫弹了个通讯过去,科里亚接的倒是快,但声音迷迷糊糊的:“……伊斯特拉镇乌力察街45号,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库兹涅佐夫上校。”
靳烛幽忍了半天,没忍住冷嘲:“你喝酒了?”
他雌的,他只让机械臂搜了可疑的重点部位,原来屁股也是假的吗?
安德森的身材过好,以至于他丧失了对常虫的判断标准。
科里亚胆子太肥,到异世编个假名还算无伤大雅,面对他临界的怒意,竟然能发出一声轻笑:“小孩子懂什么?上战场哪儿能没有酒?”
说着他又夸耀似道:“叫我猜对了,中部有个洼地,孩子,在火力充足的时候,地形胜过一切。”
在这方面靳烛幽对他倒是改观了一些,他只当科里亚去中部养老,没想到这位倒有几分真本事。
他小型对抗的经验充足,但这种如战场般的大型作战,还是少了几分预判和应变能力。
“现在,重点防护突击点,两侧的兵力正在调过去,只要撑上二十分钟就好。”
“来不及了,他们有接应虫,撕了一道口子。”科里亚停了一会,或许是前进到了哪里,传来光枪开枪的声音,“而且……密林里面已经事先有个环了,我们正在环周边和他们打伏击战。”
靳烛幽背部发寒,他觉得自己的反应速度已经够快,却不想敌虫留有后手,等离子环难以再造第二个,但安德森抛下所有零部件后,他们竟然就干脆收集起来在边境短时间内重组一个。
趁着边境撤军,组织筹备示威分散的档口,判断得又快又准。
至于接应虫,虽然组织的规模庞大,但他也把握不了哪只虫有背叛的心思。
无非出于恐惧或者贪婪。
或许这本是留着对付母巢圣谕的,现在一举三得,将其余胆敢抬头的虫的士气也挫一挫,他们又能打着驱赶异兽的名头,风风光光地度过此劫。
外敌当前,一切矛盾都不是主要矛盾。
但问题就在于,这个外敌,本身就是为了转移矛盾而杜撰出来的。
而且具有极强的不可控性。
“他们有携带技术虫吗?”靳烛幽问了一个自己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内应必然接进来了。”科里亚打了个饱嗝,“这该死的金光已经开了道口子,都能看到对面是穿豹纹的了。”
靳烛幽没有理会他这句过时的调侃,情况比他想象得更糟糕:“你们不用对付外面的守卫军了,专心对付等离子环,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顿了顿,“也要毁掉它。”
上次开的口子给了低级异兽,这一次要放出什么才能让它们将主城的隐患消灭得一干二净,靳烛幽已经不敢想象了。
这些异兽频繁侵扰边境,一是因为虫族的边境星辐射较弱,天然环境好,其二是为了边际星上的珍稀资源。
异兽内部等级分明,为了侵占星球无所不用其极,上一次大举入侵边境,共振出了高维能量坍缩和暗物质湍流的宇宙风暴,所有靠近的虫,除却轻微异变后翅膀坚韧的蓝蜻蜓,都被卷入风暴撕成碎片。
靳烛幽想了想这些脑满肠肥的贵族有没有可能几百年后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引狼入室,仔细斟酌之后,发现真的有可能。
毕竟把那个求仙问道的皇帝搬来,都不可能把边境星治理成这个样子。
格里德那群贵族虫本身便是轮职,丢了一些星球,对于他们来说只能算损失了一些财产,说实力有限抵抗不能,还有在审判庭那打点的余地,但如果是高额贪腐,那就是截然不同的重罪了。
既然他们需要靳烛幽被打上勾连异兽的罪名及拖安德森下水,让贵族在审判前先占据上风以便后续遮掩,就不会留手。
“放心圣座,我让他们一些虫录下来了,至少有个证据留底。”科里亚长舒一口气,他似乎跑到了哪里,“这艘老星舰,可真有雅克-3的影子,最适合低空飞行的老伙计,多亏了圣座您,藏得也真牢。”
“那是因为发动机增压不足。”靳烛幽漠然道,“即便有证据,也得活着回来才行。”
在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怀疑这只虫怕不是要摸星舰逃跑。
这么想也不能怪他,开始时科里亚加入组织的最终目的就是顺一艘跑长途的军舰回家,想来是知道任务无法完成,这人脑子不带转地就想这么在茫茫宇宙中找针尖大的银河系。
他自然觉得,这样的虫是不想为边际星虫的死活负责的。
这次靳烛幽也是给他安排在指挥部的传讯位,只用贡献两只眼睛和一张嘴的位置,他竟然也能搞砸。
“他们大概猜不到我们有星舰。”科里亚得意洋洋道。
“他们不是傻子。”靳烛幽硬邦邦地提醒道,这会儿空中警戒应当已经恢复,这人要想当个窜天猴,能一下被兜进网里。
“我是说……”科里亚声音清醒了一些,“他们大概想不到,我们会直接用星舰撞上去吧。”
靳烛幽沉默了一会,加快了推进速度。
他提了提语速:“等离子环能量极高,能将空间撕裂,撞击需要选好角度,避开能量释放点。”
“以及,即便是再牢固的星舰,也没法躲过撞击后的能量溃散。”
没有任何侥幸的余地。
科里亚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笑了笑:“怎么,非要直说老子要去赴死,才听得懂吗?”
靳烛幽抬眸看向ooi,但ooi这次也摇了摇头。
等离子环的技术达到了这个世界的巅峰,已经可以撕裂空间,在这方面再多道具也无济于事,否则在找空间漏洞的时候,他就直接用道具定位撕裂点了。
“……可以再撑撑。”虽然靳烛幽一时也想不起更好的方法来,“你还有萨申卡和娜塔莎,还有卡嘉,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将那些东西带给他们……”
那边传来座椅旋转的声音,想来这人是到驾驶舱了。
科里亚的声音传来,这次有些怅然:“卡嘉啊,美丽的卡嘉,一位从莫斯科来的淑女,她是在我枕头旁边悄悄走的,在戈尔巴乔夫宣告解体的前一天。”
“萨申卡是我的骄傲,他一直说跟着斯大林同志走……战后他瘸了一条腿,瞎了眼睛,但依然活得很乐观……我不知道,或许是解体后,妈妈不在了,那边的冬天又太冷了。”
冷到再炽热的心都会被冻结。
“娜塔莎,娜塔莎没有多来这里受罪,她出生后,家里贫困到了极点,一场风寒就将这个天使从我们身边带走了。”
科里亚一口气说完,忽然长长叹了一声:“至于我,我是一个独自活下来的耻辱,将党证,荣誉证,军功章,勇敢章都卖了,换了一千个卢布。”
“我卖掉了我的勋章,卖掉了我的理想,卖掉了我的国家,永远活在一个属于过去的,一无所有的梦里。”
在他狼狈拼杀换来的功勋都变成了为极权服务的证明,在他的党章变成一块被人唾弃的废铁的时候。
在他们那个时候,财富是一种耻辱,贫穷反而成了一种荣耀,各种洗衣工,木匠都能登上从前只有资本家才能登上的小报,大家最珍贵的就是家里的书,各种各样的,来自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叶赛宁的书,人人都以自己能畅谈哲学,政治为荣。
但现在,大家提到他们,只会说可恶的俄罗斯人,而在俄罗斯人里,他们也恨他这样曾经为政府服务过的人。阿赫罗梅耶夫的墓被盗空,元帅的服饰被挂在橱窗里明码标价出售。
腐败的政党可以换,但腐烂的信仰呢?
“那个系统说奖励是重来一次,我也想过,但再来一次,又有什么意义呢?”科里亚长叹一声,“我从前一直想当个宇航员,奈何后来老了,被加加林那幸运家伙抢走了机会,最后却又在这里实现了。”
“我想阻止的重来一次也无济于事,我想实现的理想重来一次也实现不了。”
虽然不合时宜,但ooi还是明白了那个系统为什么这么急着捞人。
看这股狂热劲,只怕要让这位早开上星舰,已经把任务丢九霄云外跑没影了。
靳烛幽默然听着,他没想到这个俄国人是从二战时期走来的。
还经历了一个大国的成立到崩塌,一个理念的兴起到溃烂。
或许在念起那句“年龄和过去的生活赋予我放弃生命的权利”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等待这一刻。
他永远活在过去,永远不属于这里。
“你可以等等我,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你留下来,说不定还有希望,总是活着比较好。”靳烛幽开口道,他的星舰已经逼近中部,最多只需要一刻钟。
ooi瞪大眼,阁下?
不只ooi,那只雌虫也感受到什么,在心中激烈抗议。
科里亚轻笑一声:“来不及了,先谢谢你做完那个该死的任务,不然我这个老头子就只剩下给人添麻烦的份。”
“找到那个系统,然后兑换奖励吧,你的生命还很漫长,果戈里说,俄国人啊,就是以自己的死亡去求生存!”
“这里的这些虫,和当初的我们多么像啊,当他们有信仰,有理想的时候,一切就在好时候,干什么事都是好时候,包括冲锋,包括死亡。”
“我的妈妈,我的祖国母亲在召唤了,孩子。”
科里亚那边传来了引擎运转的声音,即便是语音通讯,靳烛幽也不由得闭了闭眼,不想看到那场面一般。
他对科里亚的驾驶技术并不怀疑,毕竟是摸了几十年战机的空军上校,毕竟是无数次死里逃生的战场老兵。
“同志,苏维埃的星星还在吗?”科里亚忽然开口道。
或许他想问的是,这个倒下的巨人,有没有再次站起来。
靳烛幽不言语。
科里亚轻轻笑了笑,按下了助推器,声音清明,又带着激动的颤抖。
“那么同志,人民的星星还在吗?”
“还在……”
“那就好。”
那这样,他就能再次回到年轻的时刻,刚刚得知国家不再是贵族、寡头的国家,而是成为了他们的国家的时刻,他这样狡猾又偷懒的奴隶儿子一跃而起,带着一腔奋勇加入军队的时刻。
“第47红旗近卫歼击航空团,第3航空大队新兵,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库兹涅佐夫,前来报到!”
下一刻,助推器的声音骤然上扬,轰然的爆炸声在耳侧炸响,还有扭曲空间对通讯频段干扰的电流声,靳烛幽一瞬偏了偏头,哪怕隔着光脑,都能感受到那一刻的耳鸣。
即便离得很远,他也能看到远处地平线上炸开的火焰和金色光芒,像是在大地之上闪耀的星星。
这位上校已经驾驶着雅克-3,冲向了他昔日的荣光。
靳烛幽撑着驾驶台,脑子空白了一瞬,他感觉那么一刻,自己的身体几乎要腾空而起,被跑过来的米斯蒂卡扶住。
“让边境留下的组织的虫……和军队,都向主城去吧……军部那边就说,鱼死网破后,星政府仍有开枪的可能。”
“信不信……我也没办法了。”
他想起了当初在戴斯勒星,枪声响起的那一刻,他拿着溯源账,头一回无措又惊惧地看着外面迭起的乱象,哀嚎的虫民,稚嫩又充满希望的脸庞淹没在血海里,汇聚成一条漫长的,红色的河。
他精神海从此变成了那条红色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