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春意,在文若认罪伏诛、陈九革名赴任的余波中,显得格外料峭。
城门洞开,晨光熹微,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骡车吱呀呀碾过湿冷的石板路,缓缓驶离了这座权力漩涡的中心。
车辕上,陈九一身半旧靛青布衣,面容沉静,只一杆长鞭,一壶清水,一头瘦骨嶙峋却眼神温顺的老驴相伴。
他拒绝了明凰公主府派出的任何护卫,也婉拒了崔琰、徐元直等清醒学子相送的好意。
一人,一驴,一车,便是他此行江南的全部行囊,低调得近乎刻意,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只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沉入更深的未知。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离京,早已落在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里。
城楼之上,暗流涌动:
柳方正与几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凭栏而立,目送着那辆小小的骡车汇入稀疏的官道,寒风卷起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走了……”一位老翰林喃喃,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期许,有担忧,更有兔死狐悲的苍凉,
“带着文若兄用命铺就的路,也带着我们这些人……最后的念想。”
柳方正沉默良久,目光穿透清晨的薄雾,仿佛要将那远去的背影刻入心底。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此一去,非是赴任,是赴劫,江南四重天,层层皆是虎口。他若能在那片泥潭里活下来,站稳脚跟……”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等他再踏足洛京之时,这京城的天,怕是要彻底变了颜色,文若兄的血,不会白流,我们……拭目以待吧。”
话语中既有对未来的沉重预感,也隐含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期盼。
三皇子景宸府邸,
“殿下,目标已孤身离京,仅一老驴破车,无任何护卫随行。”一名黑衣密探单膝跪地,声音冰冷无波。
景宸把玩着手中的青玉扳指,温润的面具下是彻骨的寒意:“好,好得很!孤身?正好!省得牵连太多,惹父皇不快。”
他抬眸,眼中杀机毕露:“传令黑云骑第一小队,扮作流寇,于落雁峡设伏,务必一击必杀,不留活口!尸身……沉入沧澜江喂鱼!”
“是!”密探领命。
“慢着,”景宸又补充道,“再通知百晓楼在江南的分舵,悬赏十万两白银,取陈九项上人头!让那些江湖亡命徒也去搅一搅这趟浑水!孤王要他……插翅难飞!”
命令迅速传递下去,一张无形的死亡之网,正悄然向着那辆缓慢行进的骡车撒开。
官道岔口,暗影相随,
在距离陈九骡车后方数里,另一辆不起眼的商旅马车不紧不慢地跟着。
车帘微掀,露出一张清丽却带着风尘之色的面容,眼神坚定,正是柳明薇。
她已褪下华服,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青灰色男装,长发束起,用布巾包裹,乍看之下像个清秀的书童或小厮。
“小姐,我们真要跟去江南?老爷那边……”驾车的是一位忠仆,低声询问,难掩忧色。
柳明薇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父亲默许了,清流在江南经营多年,根须盘结,却如散沙,陈九孤身入局,若无熟悉当地、且立场相对中立之人暗中策应、传递消息,他纵有通天之能,也难敌地头蛇的明枪暗箭。
我此去,非为私情,是为公义,是为江南万民能得一线生机,亦是……为父亲,为清流,寻一个破局的契机。”
她握紧了袖中那枚温润的“明心见性”玉牌,眼神越发坚定。
这是柳方正交予她的信物,代表着清流在江南的部分力量,将是她此行的倚仗。
前路迢迢,风雨欲来,
陈九对身后的暗流涌动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早已预料。
他轻挥长鞭,老驴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官道两旁,初春的田野尚显萧索,远山如黛。
他闭目调息,感受着体内那道日益凝练的剑气在经脉中流转,如同蛰伏的蛟龙。
这是他在洛京风暴中磨砺出的唯一利器,也将是他在江南险境中最大的依仗。
他知道,落雁峡不会平静,前路必有血光,但他心中并无恐惧,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冷静。
盐政、高文渊、玉玺、神仙地……这些线索如同散落的星辰,等待他在江南那片混乱的棋盘上,将其一一串联,
骡车吱呀,碾过一处浅浅的水洼。陈九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投向南方天际渐渐汇聚的铅灰色云层。
山雨欲来风满楼。
洛京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而江南的风暴,正等待着他孤身闯入。
一人,一驴,一车,缓缓驶向那未知的、杀机四伏的烟雨之地。
落雁峡的阴影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横亘在通往江南的必经之路上。
官道在此变得狭窄崎岖,两侧是高耸的峭壁,怪石嶙峋,正是杀人越货、伏击截杀的绝佳之地。
陈九的骡车依旧不紧不慢地行进着,距离峡口已不足三里。
他仿佛对那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毫无所觉,只是闭目靠在车辕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鞭柄,体内那道凝练的剑气却在无声流转,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感知着周遭的每一丝异动。
峭壁之上,几块巨大的山岩之后,十余名身着紧身黑衣、气息精悍冷冽的汉子屏息潜伏。
他们眼神锐利如鹰,肌肉紧绷,手中劲弩早已上弦,闪烁着淬毒的幽蓝寒芒。为首者正是景宸麾下最锋利的爪牙之一,“黑云骑”第一小队的队长——铁鹞。
他死死盯着官道上那辆越来越近的孤零零骡车,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目标确认,一人一驴一车,无任何护卫。”身边副手低声汇报。
“哼,倒是省事。”铁鹞眼神冰冷,
“弩箭准备,听我号令,一轮齐射,送他上路!务必确保尸骨无存,沉江!”
后方数里外,柳明薇所乘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车夫经验老道,远远望见落雁峡的地形,便心生警惕。“小姐,前面就是落雁峡了,地势险恶,恐有埋伏,我们……”
柳明薇掀开车帘一角,望向那险峻的峡口,秀眉紧蹙。
她自然也想到了景宸的手段,看着陈九那辆毫无防备、缓缓驶向死亡陷阱的骡车,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袖中的玉牌被攥得发烫,却远水解不了近渴,此刻冲上去,无异于送死。
“等等……再等等……”她声音微颤,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希望陈九能突然警觉,或者……有奇迹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