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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远的马车驶进宋府大门时,天已经擦黑了。雨后的青石板路泛着冷光,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荡,光影在朱红的门柱上投下斑驳的碎影,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一半装着瓦舍小听房里我温软的身子、带着颤意的呼吸,一半浸着那道死灰脸的寒意,连指尖都透着凉。

“郎君回来了?”门房老张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折扇,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夫人从下午就候着了,在正厅里摔了两个茶盏,说是……说是您又去瓦舍听曲儿了。”

宋修远“嗯”了一声,脚步顿了顿,心里泛起几分不耐,却还是压了下去。柳氏的脾气他清楚,泼辣是泼辣,可也是真心待他,只是这份真心,总裹着层尖刺,扎得人难受。他整理了下锦袍的衣角,深吸一口气,朝着正厅走去。

刚进正厅,就见柳氏坐在红木椅上,脸色铁青,面前的八仙桌上,两个碎裂的青瓷茶盏还没收拾,滚烫的茶水在桌面上漫开,浸得桌布皱巴巴的。她见宋修远进来,没起身,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要在瓦舍过夜呢!”

“阿柳,别气了。”宋修远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帕子,弯腰擦着桌上的茶水,语气放得柔,“今日是王老爷约我在瓦舍附近谈生意,谈完了才顺便听了会儿曲儿,不是故意晚归的。”

“谈生意?”柳氏冷笑一声,伸手把他手里的帕子夺过来,扔在地上,“谁不知道那瓦舍里的琵琶女勾人?你每日去,是谈生意还是看美人,当我眼瞎不成?”她说着,眼圈突然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我嫁给你十年,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倒好,天天去外面看别的女人,把我当什么了?”

宋修远心里一软,蹲下来,握住她的手:“阿柳,我知道你委屈。可我对那琵琶女,只是觉得曲子弹得好,没有别的心思。你是我的妻子,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你。”这话半真半假,他对我的心思早已越过“听曲”,可对着柳氏,他只能这么说——他不想让这个家散了,更不想让柳氏伤心。

柳氏被他哄了几句,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抽噎着说:“那你以后不许再去瓦舍,要是实在想听曲儿,我让人把乐工请到家里来,你想怎么听就怎么听。”

“好,好,都听你的。”宋修远顺着她的话应下来,扶着她站起来,“天色晚了,我让厨房给你炖了银耳羹,快趁热喝了吧。”

安抚好柳氏,宋修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书房。书房里燃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映着书架上一排排的书,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可他却没半点看书的心思。他坐在书桌前,伸手从袖中摸出块用锦帕包着的桂花糕——这是下午特意让宋安去买的,本想送给我,却没来得及,此刻糕点还带着点余温,像我靠在他怀里时的温度。

他把桂花糕放在鼻尖闻了闻,眼前又浮现出我的样子:月白襦裙,鬓边银簪,还有被雷声吓到时,攥着他衣袖的、微微颤抖的手。小听房里的缠绵还在唇齿间留着余味,可一想到那道坐在床头的死灰脸,他的心就猛地一沉,连带着桂花糕的甜香都淡了几分。

“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坐立不安。他素来不信鬼神,可今日那画面太过清晰——死灰的皮肤,空洞的眼睛,还有那股穿透骨髓的寒意,绝不是眼花。难道是瓦舍里闹鬼?还是……冲着他来的?

他越想越怕,突然想起家里的老仆人宋福。宋福在李家待了四十多年,从他父亲那辈就跟着,临安府这一带的旧事,没谁比他更清楚。或许,宋福能知道些什么。

他抬手敲了敲桌面,对着门外喊:“宋福,进来一下。”

没一会儿,门就被轻轻推开,宋福佝偻着身子走进来。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驼得厉害,穿着件打了补丁的青布衫,手里还拿着个扫帚,显然是刚在打扫院子。“郎君,您找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音。

宋修远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宋福,坐。我问你件事,你别慌,如实说就好。”

宋福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今日我在瓦舍和朋友喝酒,”宋修远斟酌着开口,故意把“和我在小听房”说成“和朋友喝酒”,免得惹出更多麻烦,“突然看见桌子旁边坐着个怪人,脸是死灰色的,一点血色都没有,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我。我吓得够呛,刚想叫人,再转头,那怪人就不见了。你说……这附近,近些年有没有什么冤死的人?或者……不干净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宋福的脸。只见宋福的脸色瞬间变了,原本就蜡黄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哆嗦着,双手也开始发抖,眼神里满是恐惧,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

“冤……冤死的人?”宋福的声音抖得厉害,“郎……郎君,这附近近些年都太平,没听说有冤死的人啊。不过……不过倒是有个孙秀才,多年前失踪了,至今没找着。”

“孙秀才?”宋修远皱了皱眉,“什么时候的事?他是做什么的?”

“大概……大概十六七年了吧。”宋福努力回忆着,“那孙秀才是个读书人,住在梧桐巷,娶了个白姓娘子,还怀了孕。后来白娘子病了,孙秀才带她来看过病,还是老夫人请的大夫呢。可没几天,就听说孙秀才不见了,白娘子找了好久都没找着,官府也查过,没查出什么头绪,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宋修远心里一动——梧桐巷?不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吗?还有那孙秀才,失踪了十六七年,会不会和今日见到的鬼影有关?他接着问:“你还记得那孙秀才的样子吗?或者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宋福摇了摇头,脸色还是很白:“记不清了,那时候我还跟着老爷(宋修远的父亲),只是偶尔听府里的人提起过。听说那孙秀才待人很好,就是性子倔了点,和巷尾的老爷吵过架,好像就是因为白娘子的病。”

宋修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孙秀才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宋福补充道,“那时候老爷还年轻,听说孙秀才的娘子就是他看的病,后来孙秀才就失踪了。”

宋修远沉默了,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心里疑窦丛生。孙秀才失踪,白娘子生病,自己的爹……这几件事凑在一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有那鬼影,会不会就是失踪的孙秀才?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瓦舍?又为什么盯着自己看?

“行了,我知道了。”他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这事别跟别人说。”

宋福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宋修远一眼,眼神里满是担忧。他走出书房,沿着回廊往自己的房间走,嘴里还喃喃自语:“孙秀才……鬼影……难道当年没失踪,是死了?被人害了?”他越想越怕,脚步抖得更厉害了,连手里的扫帚都差点掉在地上。

宋修远在书房里坐了很久,直到油灯的油快烧尽了,才站起身。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有人在暗处低语。他想起王尧害怕的样子,想起那道死灰脸,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第二天一早,宋修远醒来时,脚还有些发软。他想起昨日宋福的话,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便决定去祠堂拜祭一下祖宗,求个心安。宋家的祠堂在府宅的后院,是座青砖灰瓦的小院子,里面供奉着宋家历代祖先的牌位,平日里除了祭祀,很少有人去,显得有些阴森。

他让仆人备好香烛,独自走进祠堂。祠堂里弥漫着浓浓的香火味,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落在积了点灰尘的供桌上。他拿起香,点燃,对着祖宗的牌位拜了三拜,嘴里默念:“列祖列宗保佑,弟子修远近日遇怪事,望祖宗庇佑,平安顺遂,也保佑……王尧平安。”

就在他把香插进香炉,准备起身的时候,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右脚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了,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啊——!”他惨叫一声,低头看去,只见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从房梁上掉下来,剑尖正好插进了他的右脚脚背,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锦袜,滴在青石板地上,溅起细小的血花。

“来人!快来人!”宋修远疼得浑身发抖,对着门外大喊。

守在祠堂外的仆人听到喊声,连忙冲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都吓得脸色惨白。“郎君!您怎么了?”几个仆人连忙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不敢碰那把剑。

“快……快把我扶回房,再去请郎中!”宋修远疼得声音都变了调,额头上满是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

仆人们七手八脚地扶着他,慢慢往房间走。一路上,宋修远的右脚疼得钻心,每走一步,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骨头。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剑怎么会从房梁上掉下来?是意外,还是……又是那道鬼影在作祟?

回到房间,仆人们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到床上,脱下他的鞋袜。只见那把长剑还插在脚背上,伤口周围已经肿了起来,鲜血还在不停地流。宋修远疼得咬着牙,额头上的冷汗把枕头都浸湿了。

没过多久,郎中就来了。那郎中是临安府有名的外科大夫,看到伤口,也皱了皱眉:“郎君,这剑伤得很深,怕是伤到骨头了。我得先把剑拔出来,再敷药包扎,过程会很疼,您得忍着。”

宋修远点了点头,紧紧抓住床沿,闭上眼睛。郎中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消毒后,小心翼翼地握住剑柄,猛地一用力,把剑拔了出来。“啊——!”宋修远疼得大叫一声,差点晕过去,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郎中连忙用干净的布按住伤口,止血后,又敷上止血消炎的药膏,用纱布仔细包扎好。“郎君,这伤口至少要养三个月才能好,期间不能走路,也不能碰水,否则会感染。我再给您开一副止痛药,疼得厉害的时候就吃。”

送走郎中,柳氏也赶了过来,看到宋修远的脚,吓得脸色惨白,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修远,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去祠堂,怎么会被剑砸到?”

“我也不知道……”宋修远疲惫地说,“可能是房梁年久失修,剑掉下来了。”他没说鬼影的事,怕柳氏担心。

柳氏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不停地掉眼泪:“都怪我,昨天还跟你闹脾气,要是我跟着你去,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

宋修远看着她担忧的样子,心里泛起几分愧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别担心,好好养着就好了。”

可他心里却清楚,这绝不是意外。那把剑,那道鬼影,还有失踪的孙秀才……这一切,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向他收紧。他躺在床上,看着帐顶的流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玉奴会不会有危险?那个孙秀才的鬼影,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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