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30年的冬天,对长安而言,格外的寒冷。渭水冰封,旌旗凝霜,四十万大军的呼吸仿佛都在这片古老的平原上凝固了。魏蜀两军如同两只精疲力竭的巨兽,在严寒中对峙,谁也无法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是悄然笼罩在蜀汉行宫之上的不祥阴云。
已是古稀之年的刘备,终究未能扛过这个严冬。虽有华佗高徒吴普日夜精心调护,但连年的戎马倥偬,以及此番亲征北伐的极度耗神,早已掏空了他的根基。他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行宫深处,药香与死亡的气息交织弥漫。往日威严的寝殿,此刻静得可怕。刘备躺在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唯有那双偶尔睁开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不甘与牵挂。
诸葛亮、庞统、关羽、张飞、赵云等一众追随他半生的老臣,被紧急召入宫中。当他们看到榻上那形销骨立的帝王时,如遭雷击,一股巨大的恐慌与悲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太子刘禅、以及留守成都的尚书令李严,竟也悄然立于榻旁,面带泪痕,风尘仆仆。
“陛下!大哥!”关羽、张飞再也抑制不住,扑到榻前,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关羽紧紧握住刘备枯瘦的手,那双万军丛中刺颜良、提督荆州的手,此刻却冰冷无力。张飞更是泣不成声,巨大的身躯因悲伤而颤抖:“大哥!你怎么……你怎么成这样了!你起来啊!俺老张还要跟你一起打回洛阳去!”
诸葛亮快步上前,手指搭于刘备腕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看向一旁的医官吴普。
吴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叩首泣告:“丞相!诸位将军!陛下……陛下早在数日前便已……已然灯枯油尽!只是……只是陛下恐动摇军心,强令封锁消息,强撑病体处理军务……直至昨日昏厥,才……才密令快马将太子与李尚书令接来长安!臣……臣无能!臣有罪啊!” 言罢,以头撞地,痛哭失声。
寝殿内,顿时被无边的悲恸淹没。众臣皆知陛下近年来身体不佳,却万没想到已至如此地步,更没想到陛下在最后时刻,心心念念的仍是前线士气与江山社稷!
长安的行宫,虽经修缮,仍难掩曾经的战火气息。此刻,宫内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寝殿外,甲士肃立,神色凝重;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悲痛欲绝的面孔。
似乎被众人的悲声唤醒,刘备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床前每一张熟悉的面孔,看到他们的泪痕,嘴角竟费力地扯出一丝宽慰的笑意,声音虽微弱,却异常清晰:
“众卿……何须……如此悲伤……朕,已七十有余……古来稀矣……多少英雄……未能……活到朕这个年岁……”
他喘息片刻,继续道:“朕,一介织席贩履之徒……能与众卿相逢于乱世……携手并肩……创下这番基业……更能……亲眼见到……这长安城……再飘我大汉旌旗……已是……上天待朕……不薄……死而无憾矣……”
没有恐惧,没有怨天尤人,只有一片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感恩。这番话,更是让群臣心如刀割,呜咽之声四起。
刘备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诸葛亮身上,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和托付。“孔明……”
“臣在!”诸葛亮连忙跪倒榻前,握住刘备另一只手,已是泪眼模糊。
“朕……朕之后……这大汉江山……与这二十万将士……就……全托付给……丞相了……”刘备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却字字千钧,他目光又看向刘禅:“阿斗……过来……”
刘禅怯生生地靠近。刘备努力抬起另一只手,将刘禅的手拉起,覆在诸葛亮的手背上,三只手紧紧叠在一起。
“阿斗……跪……跪下……”刘备喘息着,“从今日起……丞相……便是你的亚父……见丞相……如见朕!你……你需以父事之……听其教诲……不可……不可有半分怠慢!”
刘禅依言跪下,对着诸葛亮哽咽道:“亚父……”
“陛下!”诸葛亮如遭重击,猛地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泪水奔涌而出,声音泣血,“臣……诸葛亮……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前世的托孤之景与眼前重叠,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眼前的生离死别,几乎将他的心智击垮。明明记忆里已经有过白帝城的先例了,为什么再次经历还是这么难过,明明已经不一样了,如今有了半壁江山,百万雄师,眼看就可以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了,再给我几年,再给我几年啊,诸葛亮悲从中来,再伟大的英雄还是败给了时间,他只恨自己没有再努力一些,没有让刘备看到统一天下,兴复汉室的盛景。
刘备又看向李严、关羽、张飞等人:“正方、伯言、云长、翼德……尔等……皆乃国之柱石……当……同心协力……辅佐丞相……共扶……汉室……”
众人皆跪地叩首,泣声领命。
最后,刘备的目光,无比留恋地落在了关羽和张飞身上。这三人,自涿郡桃园结义,风雨同舟数十载,情深意重,远超君臣。
“二弟……三弟……”刘备的声音愈发微弱,却充满了无尽的温情与不舍。
“大哥!”关羽、张飞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即将消逝的生命。
“云长……性刚……而自矜……此后……当……更为……持重……与丞相……文武相济……” “翼德……暴烈……少恩……切莫……再因酒……鞭挞健儿……遭致……祸端……”
他像一位寻常的长兄,临终前仍放心不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两个性格鲜明的弟弟,生怕他们日后吃亏。
关羽、张飞此刻已是泪如雨下,只能拼命点头:“大哥教诲,弟铭记在心!铭记在心!”
刘备看着两位义弟,眼中满是兄长般的慈爱与不舍:“今生……能与二位贤弟……结义……乃备……最大之幸事……只可惜……不能再……与你们……共饮……矣……”
忽然,张飞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锈迹斑斑的建安五铢钱,那是他们早年贫寒时所用的钱币。他粗鲁地掰开刘备的手掌,将钱币死死塞入其掌心,哭嚎道:“大哥!黄泉路上……你拿着这钱……买……买最好的酒!等着俺和二哥!下辈子……咱兄弟三个……还得在一起!”
刘备握着那枚冰冷的钱币,嘴角露出了此生最后一个、无比温暖而纯粹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当刘备最后的目光扫过诸葛亮腰间的草绳, 忽然想起四十五年前涿郡桃花树下结义时的麻绳—— 他笑着将刘禅的手塞进诸葛亮颤抖的掌心, 对关羽张飞说了句比衣带诏更重的话: “可惜……看不到了……看不到了……二弟三弟……替哥哥……去看看……洛阳的牡丹……告诉他……大哥……想他……”
这个“他”,或许是指洛阳,或许是指那未竟的梦想,也或许,是指那早已逝去的、桃园结义时共同的青春与豪情。
言罢,他忽然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竟挣扎着想要坐起,目光灼灼地扫视群臣,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说道:
“朕……死后……不必……归葬成都……便将朕……葬于这长安城外……朕要……亲眼看着……众卿……克复中原……光复汉室……重振……我……大……汉……”
“天……下……”
最后两个字,已细微不可闻。他那抬起的手臂缓缓垂下,眼睛缓缓闭上,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期盼的笑意。一颗仁德之心,终于停止了跳动。
章武皇帝刘备,崩于长安行宫。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巨大的、压抑不住的悲声冲天而起,穿透殿宇,回荡在长安冰冷的上空。
诸葛亮伏地痛哭,肩头剧烈颤抖。 关羽仰天长啸,泪洒衣襟。 张飞捶胸顿足,嚎啕之声令人心碎。 赵云、庞统等无不掩面悲泣。 刘禅扑在父亲身上,放声大哭。
一代仁君,桃园梦碎,于距离梦想最近的路上,溘然长逝。他将未完的业、未竟的梦,以及一个巨大的帝国和无限的信任,留给了他最信赖的臣子,和他的儿子。
长安落日,余晖泣血。但刘备最后的遗愿,如同不灭的火种,深深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葬于长安,见证汉室重光。这将成为未来无数年,支撑着季汉政权继续北伐、前仆后继的永恒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