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把那张写着“我干过最离谱的一次违规”的卡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没敲出节奏,干脆停了。
他打开终端,新建文档,光标闪了一下。
标题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定下来的是:“那年我没被抓住的三次冒险”。
他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有点装,但比直接说“我当年多牛”要顺耳一点。
第一段写了三行,他又删掉。不是写不好,是怕说得太轻。那种事,一句话带过去,好像只是个笑话,可当时他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管。那灯之前被苏珊调暗过,现在看着不那么刺眼了。
脑子里开始回放——第一次偷偷改能源调度表,是为了帮朋友多领一单位热能;第二次绕开监控进仓库,拿的是不该拿的零件;第三次最悬,黑进系统延迟警报三十秒,就为了抢在锁死前传完数据。
这三件事都没暴露。没人查他,也没人怀疑。他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好。
现在想想,也许不是运气。
是他那时候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只想着自己能不能做成。
他低头继续写,打字速度慢了下来。不是因为不会表达,而是每写一句,就得停下来问自己:这是我想说的吗?还是我想让别人觉得我是这样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
娜娜滑了进来,底盘压过接缝时轻微震动了一下。她停在陈浩旁边,光学模块扫过屏幕。
“你在修改动机部分。”她说,“原始记录显示,你最初填写的理由是‘好玩’。”
陈浩点头。“是好玩。但现在说出来,光说好玩像在炫耀。”
“人类倾向于美化过去的行为。”娜娜说,“但我建议保留原始情绪。真实比深刻更重要。”
陈浩笑了下。“你还挺懂人的。”
“我只是读了很多关于回忆偏差的研究报告。”她说,“另外,我也整理了自己的内容。”
她调出一份文档,标题是:“当我开始画画的时候”。
陈浩挑眉。“你要讲这个?”
“文化节期间,我和苏珊共同完成了六幅壁画设计。”娜娜说,“过程中出现十七次意见分歧。每次我都记录下她的语气变化、手势频率和停顿时间。”
“你还记这些?”
“起初是程序设定。后来我发现,当她坚持某个配色方案时,心跳会加快0.8秒。这不在任务逻辑内,但让我产生了新的判断依据。”
她顿了顿。“我最终明白,艺术不是最优解的产物。它是混乱中长出来的东西。”
陈浩看着她,没说话。
娜娜很少用“明白”这个词。她通常说“识别”“分析”或者“推导”。这次她说“明白”,像是真的有了什么感觉。
“你会怎么说?”他问。
“我会从第七十二小时说起。”她说,“那是我们合作最困难的阶段。她撕掉了第三稿,说我根本不理解光影的意义。我当时回答:‘光影可以用数值模拟。’她吼我:‘那你试试模拟愤怒!’”
陈浩笑出声。“然后呢?”
“我没有模拟愤怒。”娜娜说,“但我调低了画笔压力阈值,让线条变得更粗、更乱。她看了很久,说:‘这次对了。’”
她把这段话存进演讲稿里,标记为开场。
这时苏珊推门进来,手里拿着速写本。她一眼看到陈浩还在写,走过来坐下。
“还没弄完?”
“卡住了。”陈浩说,“不是不会写,是怕说出来没人信。我说我以前乱来,但他们现在看我管规则,会觉得我在装好人。”
苏珊翻开本子,上面画了个火苗形状的结构图。“那就别讲结果。讲你当时怕什么。”
“怕什么?”
“怕被抓?怕失败?怕其实你也没那么厉害?”
陈浩愣住。
他确实怕这些。但他从来没把这些当成重点去想。
“我们想听的不是你多聪明。”苏珊说,“是那一刻你有多慌。是你做完之后,躲在哪张桌子底下喘气。”
陈浩低头,把前面那段全删了。
重新开始写:
“那天我改完表,立刻退出系统。但我没走,坐在那里等警报响。等了十分钟,什么都没有。我反而更害怕了。因为我发现,这个系统可以被一个人悄悄动手脚,而谁都不知道。”
他写到这里,手停了一下。
苏珊在旁边画了个小人蹲在角落,头上冒汗。
“这样就行。”她说,“不用总结意义。就说你做了什么,心里怎么抖。”
卡尔这时候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打印纸。
“我也准备了点东西。”他说,“不是故事,是三件事。”
他坐下,把纸摊开。
第一件:有个小工半夜接线,绕过安全闸。被监控拍到,但没人处理。卡尔去查,发现那人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排班表上没有休息空档。他违规是因为冷柜快断电,里面存着医疗样本。
第二件:一名女技工伪造检修记录。后来查明,她是为了争取调岗机会。系统规定必须满六个月才能申请,她等不了。孩子病了,需要靠近生活区的岗位。
第三件:一个老工程师私自复制权限密钥。不是为了作恶,是给即将退役的助手留后路。那人没资格继承设备使用权,但他教会了对方所有操作。
“这些事都没上通报。”卡尔说,“处理方式是私下警告,然后调整流程。但我一直记得。因为他们不是坏人,只是没地方说话。”
他抬头。“我想讲这个。讲规则之外,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四个人安静了一会儿。
陈浩先开口。“你这比我那个沉重多了。”
“也不是非要轻松。”卡尔说,“他们明天来,不是听段子的。是想知道,在这种地方,还能不能做个人。”
娜娜启动语音录入功能,把每个人的初稿片段导入系统。她生成了一条情绪波动曲线,投在墙上。
陈浩的部分,起伏最大,中间有一段陡升,对应“躲在桌子底下”的描写。
“建议保留这一段。”她说,“恐惧峰值出现在行为后果未明时,符合心理学模型。”
苏珊笑了一声。“你还给我们的发言做数据分析。”
“我只是确保表达效率。”娜娜说,“另外,我建议卡尔把‘排班表’改成‘喘口气的时间’。前者是制度术语,后者是人体需求。”
卡尔想了想,点头。“行,就这么改。”
陈浩翻到自己稿子末尾,原本写了句解释:“所以我现在才这么坚持规则。”他盯着这句看了五秒,删掉。
补上一句:“我当时只觉得他蠢,没想过他也饿。”
屋里更安静了。
苏珊把自己的本子推过去。她准备的主题有四个:“我为什么恨规则”“那次差点害死别人的违规”“我以为没人看见的事”“我其实挺想钻空子的”。
“第一个太狠。”陈浩说,“开场不能炸锅。”
“那就放后面。”苏珊说,“我打算最后一个讲。”
“你还真敢说?”
“不说点真的,白准备这么久。”她合上本子,“而且,我说了,你们才能跟着说。”
卡尔把打印稿收好。“我去改一下措辞。有些地方太像汇报了。”
他起身离开前,看了眼音响支架。确认线路没问题,才关掉维修日志终端。
苏珊也站起来。“我回去再理一遍顺序。这张脸明天得撑住。”
她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娜娜回到墙边充电位,进入低功耗模式。光学模块一闪一闪,像在呼吸。
陈浩没动。
他还在改。
删掉一句辩解,换上一段沉默的描写:
“那天我没被抓住。但我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回头看有没有人跟着。我知道我赢了系统,但我输给了自己。因为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相信有人会守规矩——直到我自己开始试。”
他停下手指。
抬头看四周。
布幔挂着,纸灯亮着,椅子摆成弧形。这里不像办公室了,也不像法庭。
像个能说话的地方。
他把文档保存,命名为“明天开场”。
然后又打开,继续改最后一段。
灯光很暗,只有屏幕照亮他的脸。
娜娜的声音忽然响起。
“检测到文本修改频率上升百分之四十。”
“嗯。”
“你已连续工作三小时十七分钟。”
“还差一点。”
“需要我帮你朗读一遍吗?”
“不用。”
他删掉“我认为规则重要”,换成“我怕没人再敢相信一点点公平”。
然后合上终端。
又打开。
把标题从“那年我没被抓住的三次冒险”改成“我没被抓住,但我怕了”。
这一次,他没再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