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江南水乡西塘镇有条烟雨巷,巷子尽头有座“沁芳阁”,阁中有位姑娘叫瑞云,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尤善琵琶。她原是读书人家女儿,家道中落后被卖入阁中,鸨母见她资质过人,便请名师教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到一年便成了西塘镇头牌。
瑞云虽身在风尘,却心高气傲,只愿与才子雅士往来,对满身铜臭的商贾豪绅不屑一顾。鸨母金三娘对此颇有微词:“我的好姑娘,咱们吃的是这碗饭,哪能挑肥拣瘦的?刘老爷愿出五十大洋包你一月,你倒好,推说身子不适!”
瑞云拨弄着琵琶弦,淡淡道:“三娘,您当初买我时说过,不逼我做不愿做的事。”
金三娘气得直跺脚,却也无可奈何。瑞云的名气越来越大,连省城都有人慕名而来,她却立下规矩:每日只见三位客人,且须她亲自点头。
这年春分,西塘镇来了位云游道士,自称青阳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手持拂尘,在镇东头租了间小院住下。他常在茶馆说些奇闻异事,渐渐有了些名气。
一日,青阳子在茶馆偶遇省城富商赵万山。赵万山年过五旬,早年靠贩盐起家,如今生意遍及江南,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他此番来西塘,正是冲着瑞云的名头。
“道长有所不知,那瑞云姑娘端的是人间绝色。”赵万山抿了口茶,眉飞色舞道,“可惜性子太傲,出多少钱都不肯单独见我。您说,这不是打了我的脸吗?”
青阳子捋须笑道:“赵施主莫急,贫道倒有一法,可让那姑娘主动找您。”
赵万山眼睛一亮:“当真?道长若能成此事,赵某必有重谢!”
青阳子从袖中取出一枚胭脂盒,古朴精致,打开后里面是嫣红色的脂膏,散发异香。“此乃‘情劫胭脂’,只需寻个机会让她用上,三日后她面上便会生出暗斑,容貌渐损。到时她必遭冷落,赵施主再施以援手,还怕她不对您死心塌地?”
赵万山大喜,重金买下胭脂,又花大价钱买通沁芳阁的小丫鬟翠儿,让她将胭脂混入瑞云的妆奁。
三日后,瑞云晨起梳妆,照例打开自己最爱的苏州胭脂,却觉香气有异。她素来谨慎,正要细查,金三娘在外催促:“云姑娘,刘公子等候多时了!”
瑞云只得匆匆上妆。她不知,那胭脂已被调换。
那天傍晚,瑞云正在弹奏《春江花月夜》,忽觉左颊微痒,对镜一看,竟出现铜钱大小一块暗红斑痕。她急忙用粉遮掩,心中隐隐不安。
此后三日,红斑不仅未消,反而蔓延至半张脸,颜色渐深,状若胎记。金三娘请来镇上最好的大夫,都摇头说从未见过如此怪症。
消息不胫而走,曾经门庭若市的沁芳阁顿时冷清下来。那些往日追捧瑞云的公子老爷们,如今避之唯恐不及。金三娘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我的好姑娘,你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吗?”金三娘唉声叹气,“如今别说五十大洋,就是五个大洋都没人愿出了!”
瑞云默默垂泪,终日以纱遮面,不再见客。金三娘本打算将她转卖给下等妓院,却因契约未到期只得作罢,便打发她去后院做些粗活。
转眼半年过去,瑞云从当红头牌沦为粗使丫鬟,昔日纤纤玉手磨出老茧,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这年秋末,沁芳阁来了位年轻书生,叫贺文轩,原是镇上贺家长子。贺家本是书香门第,后家道中落,贺文轩在省城读书,此次回乡是因母亲病重。
贺文轩早闻瑞云芳名,也曾远远见过她抚琴的身影,惊为天人。此番归来,却听闻瑞云遭难,心中不忍,便找上门来。
金三娘见是贺家少爷,勉强挤出笑容:“贺公子可是稀客,不过瑞云她……”
“我想见见瑞云姑娘。”贺文轩递过两块大洋。
金三娘眼睛一转,接过钱笑道:“在后院洗衣呢,您自便。”
贺文轩穿过长廊来到后院,只见井边蹲着个女子,粗布衣裙,头戴面纱,正费力地拧着一件被单。他轻咳一声:“可是瑞云姑娘?”
女子抬起头,面纱滑落一角,露出半张布满暗红斑痕的脸。贺文轩心中一惊,却强自镇定,拱手道:“在下贺文轩,久仰姑娘才名。”
瑞云慌忙拉好面纱,低声道:“公子认错人了,此处没有瑞云,只有粗使丫头。”声音依旧清脆,却带着几分凄楚。
贺文轩温言道:“姑娘的琵琶曲《梅花三弄》,在下在省城听人弹奏过,都说不及姑娘十之一二。不知今日可有幸聆听?”
瑞云怔怔望着眼前书生,见他目光真诚,毫无鄙夷之色,半年来第一次感到暖意。她轻声道:“琵琶早已典当,公子请回吧。”
贺文轩却不走,从怀中取出一卷书:“那在下为姑娘念首诗可好?”不等回答,便朗声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姑娘可知,元稹此诗,写的并非男女之情,而是对高洁品格的向往?”
瑞云心中一动,忍不住接口道:“公子此言新鲜,愿闻其详。”
二人便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一个讲诗,一个聆听,竟忘了时光流逝。自那日起,贺文轩日日来访,有时带些糕点,有时带本旧书。瑞云渐渐敞开心扉,与他谈诗论画,恍如回到未入风尘之时。
金三娘冷眼旁观,这日拦住贺文轩:“贺公子,您天天来,总不能白占便宜。瑞云虽破了相,终究是我沁芳阁的人,您若真有心,十块大洋赎了她去。”
十块大洋对如今的贺家不是小数,贺文轩沉吟片刻:“三娘容我三日。”
贺文轩回家将祖传的一方端砚卖了,凑足十块大洋,将瑞云赎出沁芳阁。金三娘接过钱时嘀咕道:“真是个傻书生,买个丑八怪回去。”
贺文轩在西塘镇边租了间小屋,与瑞云成亲。婚事简单,只请了二三好友。瑞云揭开盖头时泪如雨下:“夫君不嫌我貌丑?”
贺文轩笑道:“我娶的是瑞云的才情与心地,皮囊美丑,何足挂齿?”
婚后生活清苦,贺文轩在私塾教书,瑞云做些绣活贴补家用。她虽以纱遮面,但手艺精巧,绣品颇受欢迎。二人相敬如宾,夜深人静时,常一人读书,一人刺绣,红袖添香,倒也安乐。
转眼到了腊月,贺文轩母亲的病越发重了。这日,贺文轩去镇上抓药,路遇青阳子。青阳子正在茶馆说《山海经》,瞥见贺文轩,忽然叫住他:“这位施主请留步,贫道观你印堂发暗,家中可是有人久病不愈?”
贺文轩奇道:“道长如何得知?”
青阳子捋须笑道:“贫道略通医理,若信得过,可领我去看看。”
贺文轩本不信这些,但为母亲病情,还是领着青阳子回家。青阳子为贺母把脉后,开了张方子:“照此方抓药,三剂可见效。”又道,“贫道见府上有股异香,可否让贫道一观?”
瑞云正在院中晾衣,见有客来,忙戴好面纱。青阳子目光如电,忽然道:“这位夫人可否取下面纱?”
贺文轩不悦:“道长这是何意?”
青阳子不答,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对瑞云一照。镜中竟显现出瑞云原本的容貌,只是左颊有一团黑气盘旋。瑞云惊呼一声,贺文轩也目瞪口呆。
“果然如此。”青阳子叹道,“夫人是中了‘情劫胭脂’的毒。此物并非凡品,乃是用南海鲛人泪、西山狐妖血炼制而成,中者面上生斑,日益丑陋。”
贺文轩急问:“可有解法?”
青阳子沉吟道:“需三样东西:一是下咒者的悔过之泪,二是真心人的心头之血,三是千年古寺的晨钟之声。”他顿了顿,“实不相瞒,此咒正是贫道当年为换酒钱,卖给一个姓赵的富商。这些年来心中不安,四处寻找中咒之人,今日总算找到了。”
瑞云闻言垂泪:“原来是赵万山!当初他屡次求见被我拒绝,竟用如此毒计!”
青阳子惭愧道:“贫道愿助二位解咒,以赎前罪。”
三人商议后,决定由青阳子去省城找赵万山取悔过之泪,贺文轩则准备取心头之血,至于千年古寺晨钟,离西塘百里外的灵隐寺正合适。
临行前,青阳子嘱咐:“取心头血须在月圆之夜,以银针刺入左胸三分,取三滴即可,多则伤身。切记!”
青阳子走后,贺文轩开始准备。瑞云担忧道:“夫君,取心头血太过凶险,要不就算了吧?”
贺文轩握住她的手:“若能换你容颜如初,三滴血算什么?”
七日后,青阳子归来,手中拿着个小玉瓶,神色疲惫:“赵万山起初不肯,贫道费尽口舌,又略施小术,让他梦见自己变成丑八怪遭人唾弃,这才流下悔过之泪。”
月圆之夜,贺文轩依言取血。瑞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见银针刺入,鲜血涌出,几乎晕厥。青阳子迅速将血收入瓷瓶,又为贺文轩止血包扎。
次日,三人前往灵隐寺。寺中主持慧明禅师听罢缘由,合十道:“阿弥陀佛,情劫情解,皆是因果。明日晨钟时分,老衲为三位做法。”
第二日寅时,天色未明,灵隐寺钟楼前已设好法坛。青阳子将玉瓶中的悔过之泪与瓷瓶中的心头血混合,调成朱砂。慧明禅师亲自撞钟,晨钟第一声响起时,青阳子以朱砂在瑞云面颊上画符。
钟声悠扬,回荡在山谷之间。瑞云脸上暗斑随着钟声逐渐变淡,到第一百零八声时,已完全消失,容貌恢复如初,甚至比从前更添几分清丽。
贺文轩喜极而泣,瑞云对镜自照,也是泪流满面。二人拜谢青阳子与慧明禅师,青阳子却道:“此因果已了,贫道也该云游去了。”说罢飘然而去。
瑞云恢复容貌的消息很快传开,曾经的恩客又找上门来,许以重金请她回去。瑞云一概拒绝,只安心相夫教子。
赵万山得知此事后,羞惭难当,从此收敛行径,晚年竟捐资修桥铺路,做了不少善事。
贺文轩次年乡试中举,后任县学教谕。他与瑞云育有一子一女,一生恩爱。瑞云晚年将这段经历绣成一幅《破茧图》,上有题诗:“胭脂劫尽见真心,陋室春深玉作魂。莫道红颜多薄命,情深自可转乾坤。”
这幅绣品流传后世,成为西塘镇一段佳话。而那盒“情劫胭脂”的下落,再无人知晓。只有茶馆说书人偶尔讲起这故事时,会压低声音道:“听说那胭脂被青阳子道长沉入太湖底了,可也有人说,它还在人间流转,专试有情人的真心呢……”
窗外春雨淅沥,说书人醒木一拍:“诸位看官,这真情二字,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今日故事到此,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