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娥江入海口那浸透忠魂的暗红水域，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休止符，为两浙地区的抵抗画上了惨烈的句点。乌篷船载着沉默的四人，沿着海岸线继续向南，不敢在任何尚有蒙古游骑出没的城镇停留，只在偏僻的渔村补充些许淡水与食物。
数日后，他们抵达了浙南沿海一处荒僻的港湾。这里山势陡峭，直面东海，风高浪急，并非良港，却也成了乱世中难得的缝隙。晏几道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引领他们弃舟登岸，将目光投向了西方那连绵起伏、如同巨龙脊背般的巍峨群山。
“前面，就是仙霞古道了。”晏几道指着那云雾缭绕的山脉，声音平静，却让江疏影与阿阮的心同时一紧。
仙霞古道！连接浙江与福建的咽喉要道，素有“东南锁钥”之称。古道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关隘险峻，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这条古道更是成为了无数南逃者眼中的生命线，也是蒙古铁骑南下追击必须控制的战略通道。
“我们必须翻过仙霞岭，进入福建。”晏几道语气肯定，“走海路风险太大，蒙古水师已开始封锁沿海。唯有此路，虽艰险，尚有一线生机。”
生机？江疏影望着那高耸入云、仿佛没有尽头的山峦，心中并无多少把握。她的腿伤虽经处理，但连日奔波，并未完全愈合，攀登如此险峻的山路，无疑是巨大的考验。阿阮虽身手矫健，但毕竟是女子，体力终有极限。
然而，他们没有选择。
在进入古道前的小镇上，他们看到了更多从北面涌来的难民，人人面带菜色，眼神惶恐。小镇已然人满为患，物价飞涨，秩序濒临崩溃。蒙古骑兵的斥候已经出现在附近，烧杀抢掠的消息不时传来，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他们不敢耽搁，用身上仅剩的银钱换了些许最耐储存的干粮——主要是硬如石块的粗面饼和一点盐巴，又补充了饮水，便毅然踏上了那条传说中的天险之路。
初入古道，尚算平缓。石阶铺就的道路沿着山谷溪流蜿蜒而上，两旁林木葱郁，偶尔能看到废弃的驿站和倾颓的关墙，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繁忙与战略地位。
但越往上走，地势越是险峻。道路变得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一侧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云雾在身边缭绕，湿滑的青苔覆盖着每一级石阶，每走一步都必须万分小心。山风呼啸，卷着湿冷的寒气，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江疏影的伤腿开始发出抗议，每一次抬起、落下，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她咬着牙，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粗树枝，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挪动。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与雾气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阿阮紧跟在她身后，不时伸手搀扶，将自己的部分干粮和水悄悄塞给江疏影。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呼吸急促，但眼神依旧坚定。
晏几道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看似从容，却总能精准地避开最湿滑危险的地段，仿佛对这条古道了如指掌。他很少回头，但每当江疏影速度明显慢下来时，他会适时地停下，假装观察地形或休息，给她喘息之机。
古道之上，并非只有他们。前后都能看到零零星星的南逃者，有拖家带口的百姓，有失魂落魄的溃兵，也有像他们一样行色匆匆、身份不明的独行者。彼此之间很少交流，只是默默地赶路，眼神中充满了对前路的迷茫与对身后追兵的恐惧。
途中，他们目睹了不止一次惨剧。有人失足坠入深渊，只留下一声短暂的惊呼回荡在山谷；有人因体力不支或旧伤复发，倒在路边，气息奄奄，无人有能力施以援手；甚至有一次，他们遇到了一小队蒙古斥候的马队从后方追来，幸运的是，那队斥候似乎有更紧急的任务，只是用弓箭驱散了挡路的难民，并未下马仔细搜查，让他们侥幸躲过一劫。
死亡的阴影，与这险峻的自然环境一样，时刻笼罩着这条逃亡之路。
越过了几个陡峭的隘口，道路开始在一座最为高耸的山岭上盘绕，这就是仙霞岭的主峰。这里的空气更加稀薄，气温更低，石阶几乎呈七十度角向上延伸，如同通往天际的梯子。
江疏影感觉自己的肺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伤腿已经麻木，只是凭借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机械地移动。汗水浸透了衣衫，又被寒风吹干，带来一阵阵冷战。
“坚持住，翻过这个岭，下去就是福建地界了。”晏几道的声音从前方的雾气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江疏影抬起头，望向那仿佛没有尽头的石阶，以及石阶尽头那被浓雾封锁的山巅。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攀天难……难于上青天！
但她不能倒下。父亲的冤案、星槎先生的托付、陆沉舟的牺牲、曹娥江畔的孤魂……还有怀中那枚沉甸甸的“北溟潜渊”玉印，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股支撑着她继续向上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树枝，再次迈开了脚步。
一步，又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的脚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石阶。前方，云雾豁然开朗，山巅的风猛烈地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衣衫。
她站在了仙霞岭之巅。
回头望去，来路蜿蜒，隐没在云海之下。向前看，群山俯首，层峦叠翠，一条新的、同样充满未知的道路，在脚下延伸。
她成功了。她翻越了这“攀天难”的仙霞古道。
然而，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跨越生死界限后的疲惫与苍凉。
南方的路，就在眼前。但希望，依旧渺茫如这山间的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