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财团内部那间专门为元老级董事准备的密室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墙角那座价值不菲的古董自鸣钟是山田信夫父亲当年从欧洲拍卖会上拍来的珍品，铜制钟摆带着厚重的质感，滴答滴答的晃了二十年。
刚刚敲响上午十点钟声的瞬间，清脆的声响撞在贴满吸音棉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像一根细针一下下戳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会议已经开始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只有七根雪茄在指间燃烧发出细微的 “滋滋” 声，烟灰簌簌落在水晶烟灰缸里，偶尔有老人忍不住咳嗽，浑浊的嗓音在密室里打转，却很快被更沉的寂静吞没。
七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围坐在整块非洲黑檀木打造的圆桌旁，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杯凉透的抹茶，他们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站在圆桌中央的山田信夫身上，像在审视一件即将被丢弃的旧物。
终于，坐在主位上的财团最高顾问，年近八十的佐藤长老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是山田信夫血缘最近的叔父，眼皮松弛得快遮住瞳孔却依旧透着慑人的锐利，手指上那枚传了三代的和田玉扳指随着他摩挲桌面的动作轻轻发出咔嗒声。
他将手里那根几乎燃尽的雪茄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慢慢地摁灭，烟灰缸里瞬间腾起一缕淡蓝色的烟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信夫。”
佐藤长老的声音苍老干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朝日新闻》的报道你看过了，头版到六版全是咱们的黑料，连渡边雄一的老底都被扒出来了。”
“交易所的股价你也看到了，开盘就跌停，昨天一天蒸发了四十亿美金，散户在抛，机构在撤，连三井银行都开始催咱们还贷款了。”
“就在刚才五分钟前，首相官邸的秘书长亲自打了电话给我。” 他目光扫过桌上的黑色电话，“他说国会已经收到三十七个议员的提案，要求法务省立刻立案调查咱们和山口组的勾结。”
佐藤长老每说一句，站在圆桌中央的山田信夫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穿着一身意大利手工定制的黑色西装，衬衫领口熨得没有一丝褶皱，头发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依旧维持着金融巨鳄的体面，但他垂在身侧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浸湿了衬衫的领口边缘。
“董事会一致决定，” 佐藤长老的目光慢悠悠地扫过山田信夫的脸，却又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心脏，“你必须立刻、马上找到一个能平息这一切的替罪羊。”
“一个…… 分量足够的替罪羊。” 他特意加重了 “分量足够” 四个字，眼神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不能是小喽啰，必须是能让民众和政府都满意的角色。”
“否则，” 他停顿了两秒，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千斤重的巨石狠狠地砸在山田信夫的神经上，“我们七个老家伙就联合启动紧急罢免程序，按照财团章程，只要我们持股超过百分之六十就能罢免社长。”
“为了保全……”佐藤长老的目光缓缓抬起，扫过密室墙上那副由山田信夫的父亲亲笔题写的家业二字，墨色遒劲，带着当年打江山的锐气，如今却像在无声地审判，“…… 山田家百年的基业。”
山田信夫的身体猛地一晃，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文件柜上发出一声闷响，柜门上的铜制把手都被震得微微晃动。他踉跄着站稳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围坐在圆桌旁的这些叔伯，这些曾经在他父亲葬礼上拍着他肩膀说 “信夫，我们支持你” 的人，这些在他接手财团初期对他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人。
他看到了佐藤长老眼底的冷漠，分管海外贸易的铃木董事脸上的疏离，甚至看到了最疼爱他的远房叔父此刻正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面催促他快点做决定。
他终于明白了。
现在，轮到这些曾经依附于这面墙的众人亲手来推倒他这个碍事的墙主了。
山田信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密室的。
他只记得当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 “好” 字之后，那扇由瑞士工匠打造的合金门才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向内打开。
门外走廊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却摸到满手的冷汗，走廊里的冷风灌进衣领冻得他打了个寒颤才勉强找回一点知觉。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那间位于总部顶层象征着绝对权力的社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依旧是昨天他暴怒后的一片狼藉，被他亲手砸碎的那套国宝级九谷烧茶具碎片散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淡青色的瓷片混着晒干的茶叶渣，墙上那幅价值千万日元的《富士山晨雾图》被撕成了两半，卷轴歪歪扭扭地挂在镀金钉子上，墨色的山水晕开像在无声地哭泣。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推开半扇窗户，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连远处的东京塔都显得模糊，楼下的广场上举着标语的民众还没散去，密密麻麻的像一群愤怒的蚂蚁。他们对着大楼的方向挥舞拳头，举着扩音喇叭嘶吼，声音裹在风里飘上来，虽然模糊却字字刺耳。
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从正午的阳光等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染成昏黄，直到办公桌上的感应式台灯因为光线变暗自动亮起暖黄色的光打在摊开的文件上，他才缓缓地转过身。
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是财团内部最高层之间专用的联络线，只有社长和副社长有权使用，机身是哑光的红色烤漆，按键上还留着他平时反复摩挲的痕迹。他的手指悬在按键上方，在那个代表着小泉纯一郎的号码上停顿了许久，他用了二十年的号码闭着眼睛都能按对，可现在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让他迟迟不敢触碰。
最终，他还是狠了狠心指尖重重按下，每按一个键都像是在给自己判死刑。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立刻接通。
“是我。” 山田信夫的声音沙哑得不带一丝感情，连他自己都快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副社长小泉纯一郎依旧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声音：“社长！您还好吗？我听说董事会开了很久，您千万别累着！外面的记者还在堵门，我已经让保安加派人手守着后门了，您要是想离开，我马上让人准备车……”
“小泉君，” 山田信夫打断了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小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不相干的问题，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和谨慎：“…… 整整二十年了，从您二十五岁正式接手财团，我被您从财务部提拔为助理开始，到现在正好二十年。”
“二十年了啊……” 山田信夫的语气里突然带上了一丝虚假到令人作呕的温情，像是在回忆什么感人的往事，“小泉君，这些年你为了财团付出了很多，东京湾的项目你盯了三年，连孩子出生都没陪在医院，去年海外并购案你在纽约熬了三个月瘦了十斤，还有你父亲的葬礼，你因为要陪我见沙特的投资人都没能亲自去送最后一程…… 这些我都记在心里。”
“现在，到了财团…… 需要你付出最后一次的时候了。”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没有呼吸和电流声，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像有一条毒蛇正隔着听筒死死缠住小泉纯一郎的喉咙。
山田信夫没有再给他开口辩解或求饶的机会，他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而残酷，像一条盘踞在黑暗中吐着信子的毒蛇，每一个字都带着剧毒：“工地冲突的事是你牵头联系的山口组渡边雄一，东京湾项目的资金漏洞是你负责的账目，也是你提议用空壳公司转移资产，还有和田中的私下往来是你从中牵线，所有的事情，你一个人全部扛下来。”
“我会保你。” 他顿了顿，抛出最后的诱饵，语气里带着一丝施舍的傲慢，“我会动用我所有的关系让检察院从轻起诉，最多两年，我就能找医生给你开重病证明让你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出来。”
“你的家人，财团会养一辈子，你妻子每月十万日元的生活费直接打到她的账户，你女儿在英国留学的学费和生活费财团全包，你的儿子，等他明年从早稻田大学毕业我会让他直接进入财团的董事会，还会把大阪分公司交给你儿子管理，那可是咱们财团最赚钱的分公司之一。”
“这是你…… 唯一的机会。”
“也是我…… 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说完，他没有等小泉纯一郎回答，甚至没给对方说一个字的时间，直接啪地一声重重按下了挂断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