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的木门被推开时,带进来一阵潮湿的风,裹挟着雨丝打湿了门槛。进来的是个穿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左肩僵硬地耸着,右手托着左胳膊,进门就直咧嘴:“陈大夫,林姑娘,快帮我看看这肩,昨晚淋了场雨,今早就动不了了,抬臂都费劲,像背了块石头。”
陈砚之刚把爷爷批注的《金匮要略》放在案头,闻声抬头,见男人左肩衣料被汗浸湿,眉头拧成个疙瘩,便示意他坐在诊凳上:“张师傅,您先别动,我看看。”他指尖轻轻按在男人肩胛骨外侧,“这儿疼吗?”
“哎哟!就是这儿!”男人疼得往前一挣,“像被针扎似的,昨晚贴了片膏药,不光没好,反倒更肿了。”
林薇递过干毛巾让他擦汗,顺手端来杯姜茶:“先暖暖身子,淋了雨肯定受了寒。”
爷爷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捏着本线装的《金匮要略》,翻到“痉湿暍病脉证治”篇,指着其中一行对陈砚之说:“你看这‘湿家身烦疼’,结合他这情况,先辨辨是风、寒、湿哪类为主。”
陈砚之点头,边按边问:“张师傅,您这肩除了疼,是不是还觉得沉?摸上去皮肤发黏不?”
男人使劲点头:“沉!像灌了铅似的,皮肤黏糊糊的,昨晚睡觉都不敢压左边,一翻身就疼醒。”
“再看看舌苔。”陈砚之示意男人张嘴,“舌淡苔白腻,脉浮紧——这是典型的‘风湿相搏’啊。”他转向林薇,“《金匮》里说‘风湿相搏,一身尽疼,法当汗出而解’,但他这是局部湿痹,还得加上‘引经药’,把药力引到肩膀。”
爷爷蹲下身,手指点着书页:“你再想想,他这是新病,淋雨受寒是诱因,湿邪困在筋肉里,光发汗不行,得‘温化’。之前讲过的‘麻黄加术汤’还记得不?但他这是局部,药量得调。”
陈砚之摸了摸男人左肩的肿胀处,皮肤温度比右边低:“嗯,寒邪夹湿,得用温散的药。麻黄得减量,用一钱半就行,免得发汗太过伤正气;桂枝加一钱,温通经脉;白术三钱,燥湿健脾,这是治湿的根本;甘草一钱调和诸药。”他顿了顿,又补充,“还得加羌活一钱半,这药专走肩背,像个向导,能带着药力往肩膀跑;再加姜黄一钱,活血通络,对付这种寒湿瘀阻的疼痛最管用。”
林薇在旁边记方子,笔尖顿了顿:“那膏药为啥没用啊?他说贴了更肿。”
爷爷接过话:“市面上的膏药多含冰片、麝香,性偏凉,他这是寒湿痹阻,用凉性膏药等于‘雪上加霜’,反倒把湿邪锁在里面了。得用温热的药膏,要么就用药渣热敷。”
“对了,”陈砚之叮嘱男人,“这药得温服,喝完盖层薄被,让身子微微出汗,别出大汗,不然湿邪没去,正气先虚了。熬药的时候加三片生姜、两枚大枣,姜能散寒,枣能护着脾胃。”
男人接过方子,又愁眉苦脸地问:“陈大夫,我这工期紧,能上班不?”
“可别硬扛,”林薇插话,“您这肩得养,越使劲越肿。我给您开个假条,说明是寒湿痹阻,得休息三天。这三天里别碰凉水,睡觉垫个薄枕在左肩下,让肩膀稍微抬着点,舒服些。”
正说着,门口又进来个年轻姑娘,抱着个热水袋焐着膝盖,脸冻得通红:“我这膝盖一到雨天就疼,蹲下去站不起来,刚才上台阶差点摔了。”
陈砚之让她坐下,卷起裤腿一看,膝盖又红又肿,按下去有凹陷。“平时是不是总穿露脚踝的裤子?”他问。
姑娘不好意思地点头:“觉得好看……”
爷爷笑了:“年轻人爱美,但也得顾着身子。你这叫‘着痹’,《金匮》里说‘湿痹之候,小便不利,大便反快’,你是不是还觉得肚子胀,大便有点稀?”
“是!”姑娘惊讶地睁大眼睛,“您怎么知道?”
“这就是湿邪的特点,”陈砚之解释,“湿邪往下走,积在膝盖就肿痛,影响脾胃就腹胀便稀。您这比张师傅的湿邪重,但寒邪轻,得侧重利湿。”他提笔写方子,“薏苡仁五钱,健脾利湿还能除痹,这是主药;苍术三钱,燥湿健脾;牛膝二钱,引药下行到膝盖;再加独活一钱半,专门治下肢的湿痹。”
林薇给她倒了杯热水:“以后可别穿露脚踝的裤子了,尤其雨天,得穿厚点。晚上用艾叶煮水泡脚,泡到膝盖,能帮着去湿。”
姑娘接过方子,小声问:“能贴暖宝宝不?”
“能,但别直接贴皮肤上,隔层秋裤,免得烫伤。”陈砚之叮嘱道,“这药熬的时候多放水,倒在盆里温洗膝盖,药渣也别扔,包起来焐膝盖,内外一起治。”
送走两人,爷爷翻着《金匮》对陈砚之和林薇说:“你们看,同样是湿邪,张师傅在肩,姑娘在膝,用药就得有差别。肩用羌活,膝用牛膝,这就是‘引经报使’。而且张师傅夹寒,得用麻黄、桂枝温散;姑娘湿重偏热(红肿明显),就得用薏苡仁、苍术清利,不能照搬一个方子。”
林薇指着方子对比:“张师傅的方子里有麻黄,姑娘的没有,是因为姑娘没受寒吗?”
“对,”陈砚之点头,“姑娘是单纯湿邪困阻,加麻黄反倒会助热,让肿得更厉害。《金匮》讲‘病有千变,药有万化’,关键在‘辨证’二字。比如同样是湿痹,得看有没有寒、有没有热、在 upper 还是 lower 部位,一点都不能马虎。”
爷爷合上书本,指着窗外的雨:“这雨下得久了,湿邪就容易犯病。你们俩多留意近期来的病人,把《金匮》里的湿病篇再好好看看,下次碰到类似的,就能更熟练了。”
林薇把方子分类收好,在张师傅的方子旁画了个小肩膀,在姑娘的方子旁画了个小膝盖,笑着说:“这样就不会忘啦。”陈砚之看着她的笔记,也笑了——原来《金匮》里的智慧,就是这样在一个个病例里,在医患间的对话里,慢慢活起来的。
雨还在下,葆仁堂里的药香混着姜茶的热气,把寒湿挡在门外。案头的《金匮要略》摊开着,书页上的字迹被灯光映得温暖,仿佛在说:所谓医道,不过是在风雨里,把每一个“疼”字,都换成“愈”字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