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的喧嚣裹着糖霜般的甜意漫开,孩童们的嬉闹声像撒了把碎银,叮叮当当落满青石板路。
小窦韵葑攥着串红得透亮的糖葫芦,琥珀色的糖壳在阳光下泛着光,另一只手紧紧牵着陈帆的手腕,裙摆扫过地面扬起细碎的尘,像只快活的小蝴蝶往前冲。
陈帆的脚步有些踉跄,粗布衣衫的袖口被攥得发皱。
他是家仆的孩子,自小听惯了“尊卑有别”的教诲,面对老爷捧在手心的小姐,总免不了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拘谨。
可韵葑的掌心温暖而有力,笑声清脆得能穿透街市的嘈杂,那份毫无芥蒂的热忱,像春日的暖阳,一点点融化了他心头的防备。
他偷偷抬眼,瞥见女孩鬓边晃动的绒球,嘴角也忍不住跟着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脚步渐渐放开了些。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人声鼎沸渐渐淡去,连叫卖声都变得遥远。
等两人停下脚步时,四周已没了方才的喧闹,只剩下风吹过老树枝桠的沙沙声,竟有些静谧得反常。
陈帆的心猛地一沉,拘谨瞬间又占了上风,他不安地攥了攥衣角,声音带着几分怯懦:“小姐,小姐。”
“嗯?怎么了?”窦韵葑正舔着糖葫芦上的糖霜,闻言转过头,澄澈的眼眸里满是不解,脸颊还沾着点细碎的糖粒。
“离老爷他们已经很远了,”陈帆的声音更低了些,眼神里满是顾虑,既怕扫了小姐的兴,又想起家仆们提及老爷严厉时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我们……回去吧?”
“你怕什么?!”窦韵葑皱了皱小眉头,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不满,随即又瞥见他紧绷的肩膀和攥得发白的手指,心里了然。
她是窦老爷子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便是偶尔顽劣些,也不过是被说两句便罢了,何曾体会过“责罚”的滋味?
可陈帆不一样,他若是晚归,或是冲撞了规矩,等待他的恐怕不会轻松。
少女的面子让她不好意思直接改口,却还是软了语气,拍了拍陈帆的肩膀,故作大方地说:“看你那个样子,胆小鬼似的。放心,有事本小姐担着,爹爹要是问起,就说我拉着你出来的!”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她从不是蛮不讲理的性子,不过是抹不开那点小骄傲罢了。
陈帆望着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心头一暖,那份惶恐不安竟消散了大半,轻轻点了点头:“嗯,听小姐的。”
两人转身踏上归途,青石板路被日光晒得温热,可脚下的路却越走越沉。
来时明明有三三两两的散人擦肩而过,或是挑着担子的货郎,或是摇着蒲扇的老者,此刻巷子里竟空无一人,连寻常的犬吠鸟鸣都消失无踪。
阳光斜斜照进巷弄,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外头,巷深处竟透着几分阴恻恻的凉。
窦韵葑方才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劲儿早已烟消云散,下意识地往陈帆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对劲…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往日里清脆的嗓音此刻染上了怯意,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陈帆的心脏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突突地跳得厉害。
他能感觉到背脊发凉,腿肚子不受控制地打颤,可眼角瞥见琪玉苍白的小脸和攥得发白的手指,猛地想起自己是男子汉,此刻绝不能慌。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挺直了小小的身板,声音虽还有些发紧,却努力说得平稳:“没事,大白天的能有啥?而且我们有神婆庇佑呢,她给的平安符还在我兜里揣着。”
陈帆停下脚步,从粗布衣襟里掏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小木牌,木牌边缘被磨得光滑,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他把木牌举到韵葑眼前,眼神努力装出笃定的模样:“小姐你看,这是神婆特意赐予我的,她说能‘百邪不侵’,有它在,咱们什么都不用怕。”
韵葑的目光落在那枚不起眼的小木牌上,脑海里瞬间浮现出爹娘提及神婆时的模样——往日里威严的父亲提起神婆会肃然起敬,母亲更是常常带着香火去拜访,言语间满是恭敬。
想到这里,她心底的寒意像是被驱散了些,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方才不受控制的颤抖也渐渐止住,攥着陈帆衣角的手指也松了松。
陈帆看着她神色缓和,悄悄松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拉着韵葑的手又紧了紧,掌心的汗濡湿了彼此的皮肤:“小姐别怕,我走在前头,咱们快点回去找老爷他们,很快就能见到人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枚小木牌根本不是神婆所赠。
神婆何等金贵,寻常百姓想见一面都难,更何况他一个家仆的孩子?这是他前几日在柴房劈柴时,随手捡了块边角料刻的,红绳也是从旧衣裳上拆下来的。
他这般说谎,不过是想让韵葑安心罢了。
两人加快脚步往前赶,可巷子里依旧空荡荡的,连一丝人声都听不到,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显得格外孤寂。
陈帆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眼眶早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没掉下来。
他总感觉前方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蛰伏着,用冰冷的目光窥视着他们,每走一步,那种不安的感觉就加重一分。
可当他们走到巷口转角时,眼前出现的却并非什么妖魔鬼怪,只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
她蜷缩在墙角,满头白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沾满了尘土,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干瘪枯黄,像是失去了水分的树皮。
她面前摆着一只缺口的粗瓷碗,碗沿裂了条长长的口子,看着格外可怜。
陈帆心里的不安非但没减,反而愈发强烈,那种诡异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死死抓住琪玉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攥疼她,拉着她就要往旁边绕:“小姐,咱们快走,别耽误时间。”
可韵葑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双脚钉在原地,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老婆婆,再也移不开半分。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老婆婆身上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让她无法忽视。
就在这时,一阵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还夹杂着几声剧烈的咳嗽:“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咳咳……”那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明明是乞讨的话语,却让人莫名地心里发毛。
陈帆只觉掌心一挣,韵葑的手竟带着几分执拗的力道抽了出去。
他慌忙回头,见少女蹙着眉,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怯意,却偏偏语气坚定:“她好可怜,咱们帮她一下吧。”
话音未落,韵葑已提着裙摆朝老婆婆走去。陈帆急得心头直跳,可他素来拗不过这位小姐,只得咬咬牙,快步抢到韵葑身前,像只警惕的小兽般护着她,目光死死盯着那蜷缩在墙角的老婆婆,连大气都不敢喘。
韵葑走到老婆婆面前,将手中还剩大半的糖葫芦递了过去,声音软了些:“婆婆,这个给你吃。”
老婆婆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像是蒙着一层灰雾,却在看向韵葑时,闪过一丝极淡的异光。
她枯瘦如柴的手伸了过来,指尖布满老茧和污垢,接过糖葫芦的瞬间,指腹不经意地擦过韵葑的手——那触感冰凉刺骨,像是碰到了一块寒冰,韵葑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却没多想。
“小姐,给过了,我们快走吧!”陈帆的声音带着哭腔,不等老婆婆道谢,便一把攥住韵葑的手,拉着她转身就跑,脚步快得几乎要摔倒,只恨不能立刻逃离这诡异的巷子。
老婆婆握着糖葫芦,目送两人仓皇离去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巷口阴影处,彩星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眼神带着几分嘲讽:“以怨报德,真是让人钦佩。”
老婆婆依旧不做声,浑浊的目光落在韵葑消失的方向,那枚糖葫芦在她手中渐渐失去了光泽,化作花粉一般消散。
良久,她回头看向彩星:“这不是受您命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