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余温未散,柏枝燃烧后的焦香仍在镇子里弥漫,可窦家的府邸早已被络绎不绝的贺喜之人踏破了门槛。
自窦韵葑被神婆指认为下一任继承者那日起,这原本就富庶的家族便如乘长风,硬生生压过其余几大家族,成了镇上无可争议的首户——毕竟这是千年间头一回公开挑选神婆继承者,以往那层神秘的面具之下,谁也说不清藏着多少任不为人知的神婆,而如今,所有人都明明白白知晓,窦韵葑便是未来执掌祭祀、沟通重明神的存在。
更令人趋之若鹜的是,这公开遴选的先例一开,往后几代的继承者或许便要由窦韵葑“说了算”。
于是乎,往日里还算平起平坐的家族纷纷放下身段,捧着奇珍异宝登门,言语间满是讨好与敬畏;就连街头巷尾的寻常百姓,见了窦家的人也得躬身行礼,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艳羡。
窦府门前车水马龙,府内丝竹悦耳、珍馐满桌,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盛景象。
可这繁华喧嚣,却与陈帆毫无干系。
他依旧是那个寻常人家的少年,只是如今再遇上窦韵葑时,连抬头看她双眼的勇气都荡然无存。
韵葑待他,还如从前那般好——会悄悄把府里的精致糕点塞给他,会在他被旁人挤兑时站出来护着他,会用那双清澈依旧的眸子望着他,语气温柔得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可陈帆总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她身后跟着的仆从越来越多,身上的衣饰愈发华贵,连走过来时,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他看着韵葑被人群簇拥的身影,看着她额间那枚象征继承者身份的赤金纹章,只觉得两人之间隔着的,早已不只是窦家与寻常人家的云泥之别,更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坚不可摧的壁垒。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攥紧了手里那枚她刚塞给他的桂花酥,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苦涩。
窦府后花园的桂树落了满地碎金,晚风卷着甜香,将远处前厅的丝竹声隔得朦胧。
陈帆正蹲在墙角收拾被仆从不小心碰倒的竹筐,手腕忽然被轻轻攥住,熟悉的清甜气息漫过来——是窦韵葑。
“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她的声音依旧软糯,带着几分嗔怪,手里还提着个描金食盒,“我找了你好半天,刚让厨房做的藕粉圆子,你最爱的桂花馅。”
陈帆猛地抽回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后退半步,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喉结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窦韵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还是把食盒递到他面前,指尖的赤金纹章在月光下闪着微光:“阿帆,你是不是……不想见我了?”
他身子一僵,手指死死抠着竹筐边缘,指节泛白。不是不想见,是不敢。
如今的她是神婆继承者,是窦家的掌上明珠,是全镇人仰望的存在;而他只是个寻常农户家的少年,两人之间隔着的,是云泥之别,是旁人敬畏的目光,还有那日祭坛上他心底挥之不去的不安。
“没有。”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依旧没敢抬头。
晚风卷着桂花瓣落在他肩头,也落在窦韵葑的发间。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蹲下身,与他平视,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委屈与不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我心里,你还是小时候那个会爬树摘桂花、会把最甜的果子留给我的阿帆啊。”
她的气息拂在他脸上,带着藕粉的甜香,可陈帆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站起身往后退:“好,那什么,我去找我爹去了,走了。”
窦韵葑看着他仓皇的模样,握着食盒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底的光暗了下去。桂树的影子落在她身上,拉得很长,竟透出几分孤单来。
窦府的夜总是比别处热闹些,前厅的欢宴散了又聚,烛火将雕梁画栋映得暖亮,连空气里都飘着挥之不去的酒肉香气与奉承话语。
窦韵葑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额间那枚赤金纹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
侍女刚为她卸下繁复的钗环,镜中的少女眉眼依旧清丽,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在后园撞见陈帆的模样——他匆匆走过,看见她时,眼神下意识地躲闪。
那一刻,她心底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个神婆继承者的身份,好像也没有那么好。
从前,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追在陈帆身后跑,分享一块桂花酥,争论哪棵桂树的花最甜;可如今,她成了全镇人敬畏的继承者,成了窦家巩固地位的筹码,却唯独失去了与他坦然相对的资格。
他本就因身份悬殊而心怀芥蒂,如今这层“神选”的光环,更是成了雪上加霜的壁垒,将两人彻底隔在两端。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纹章摘下来放在妆台上,镜面映出她眼底的茫然。
可这茫然只持续了片刻,便被楼下传来的父母的笑声打断——父亲正与几位家族长辈高谈阔论,言语间满是意气风发,母亲则在一旁含笑附和,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得意。
窦韵葑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景象,心底渐渐清明。自她被选中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就早已由不得她回头了。
父母的荣光、窦家的兴衰,还有全镇人对神婆继承者的期盼,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她可以偶尔抱怨,可以暗自失落,却不能真的放下这一切——那不仅是对家族的辜负,更是违背了“重明神旨意”的大逆不道。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她重新拿起那枚赤金纹章,缓缓别回额间,镜中的少女眼神重归坚定,只是那份坚定之下,藏着一丝无人知晓的怅然。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她只能做窦家的继承者,做众人仰望的神婆,至于从前那个能与陈帆肆意说笑的窦韵葑,或许早已埋在了祭坛那一日的欢呼声里。
夜色如墨,将窦府的喧嚣轻轻掩去,唯有后院西北角的老槐树下,萦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幽光。
彩星立在树影里,身形挺拔如新生的小白杨,眉眼清冽得像是淬了月光。
她望着窦府内院那扇亮着烛火的窗棂,目光穿透重重屋宇,落在镜前独坐的窦韵葑身上,一言不发。
她身旁的神婆佝偻着身子,枯瘦的手掌摊开,掌心腾起一缕缕灰黑色的雾气,正是从窦韵葑身上散逸出的失落、怅然与身不由己的负面情绪。
老妪深吸一口,浑浊的眼珠微微眯起,脸上露出近乎贪婪的陶醉之色,皱纹堆叠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怎么您好像不太满意?”
“是很不满意。”彩星的声音冷得像冰,打破了夜的静谧,“你做的事,和我当年的命令,有些相驳吧?”
神婆脸上的陶醉一滞,随即又换上谄媚的笑容,躬身道:“看来这千年光阴,您收获颇丰,心境也愈发高妙了。”
见彩星不接话,神婆又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声音带着试探的恭敬:“想来是您的意志变了,可是那些事,小人忘不了。”
彩星缓缓颔首,指尖划过槐树叶,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银辉:“嗯。我现在动不了你,不过有人能。”
话音落时,她的目光骤然转向另一处——那是镇子边缘一间简陋的农舍,窗纸上映着一道清瘦的少年身影,正是陈帆。
夜风卷着她的目光掠过街巷,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仿佛已经预见了未来即将掀起的风浪。
彩星转头看向神婆:“当年事我已受罚,你们一族也只剩你了,若不好自为之,必有祸至。”